老西街一日

（对照一下这篇写于2014年的散文吧，文中所描述的上世纪五十年代我生活过的泉州老西街，今日的老西街，其场景简直令人无法想象。我无言，也不便乱说。但是，当我一想起开元寺大门两侧“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的对联，再看看如今满街人山人海的和无数的美食店，那对联干脆改为“此地古称食国，满街都是吃货”。

天哪，面对这座千年历史的古城，我只能哭笑不得）

下大雨时，我在西街187老家楼上拍的东塔（1980）

在童年印象中，老西街每一天应该是从鳮叫头遍，我的邻居阿来姑推开她家老木门的吚呀声中开始的。

阿来姑苗条秀美，是东塔对面那家泉州最老牌的粿炊店最老牌的职工，她几乎会做所有传统糕粿。粿炊店每天清晨要应对四面八方前来等候批发的小贩，所以她每天都必须提早赶到店里，做好一切准备工作。天然发酵的香味，即使走在两百米外的台魁巷口都可以闻到。

这个阿婆就是本文中真实的阿缎（摄于1982）

台魁巷口有一家著名的肉粽店，女老板阿缎虽然“素性帝”脾气，但她做的烧肉粽却肉香四溢米香柔和。不过她可不用象阿来姑那么早起，她是自由的个体户，爱开就开，爱关就关。

天未光，一些声响便开始从大街小巷传来。序曲是卖素馨花和玉兰花的女声，顺着旧馆驿、井亭巷、裴巷等南北走向的古巷传来。那是非常亲切又带点羞涩的小调式的叫卖声，那出人意料的和声至今仍萦绕在我的耳神经。也许卖花姑娘知道只能让两侧古民居早起的姑婆们听见而不会吵醒尚在梦中的老爷们，所以她们总是尽量压低音量。

姑婆们是西街一贯的早起者，她们必须在天亮前做好两件事：首先，她们要将昨夜值班完的马桶同志在规定的时间轻轻地放在规定的地点，等待即将进城倒尿的农妇们。每天的这时段，你都会见到大街小巷各家各户门口都摆着一个马桶，迎接过路人的检阅，构成了西街的一道风景线。为了显示自家的马桶文化非同寻常，有些有钱人家将马桶装修得十分豪华，所以泉州有“妆得尿盆四叭绶”之俗语。

倒尿完毕，各家姑婆们立即涮马桶，那竹刷与水流在马桶中激荡的音响，是老西街清晨色臭味俱全的《涮马桶进行曲》。

老西街的晨曲，属于勤劳的家庭妇女们。

接下来，她们的程序就是生火烧水煮稀饭。

太阳升起，姑婆们手头的活儿告一段落，于是，她们开始梳妆打扮，而刚刚买来的一大串素馨花或玉兰花，不一会儿就成了头顶的花园。

老西街的妇女们是最爱美的，她们用压榨茶油的”茶枯”洗头发，用野地里采来的芦荟美发润肤，用天然的“胖粉”挽面。那挽面的工具极其简单有效，只要两手将一根线巧妙交叉行走于脸上，便可将细毛粉刺绞杀。

等到大人们吃完早饭去上班，小孩们抢走最后一块碗糕赤脚跑去上学后，西街便开始展开清明上河图式的民俗画卷。

这时候，心灵手巧的姑婆们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针线活或者手工艺品，有的则把约一平方米的木板搬到街边做“加禙”，将废布料剪成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碎片，然后象裱褙字画一样，在木板上一层层地拼贴裱成厚厚的大张布料。东西塔围墙外是姑婆们展示这些“包豪斯”现代派艺术的露天画廊，在阳光暴晒下争奇斗艳。

街道两旁的“拼窗帮”式的木板店面纷纷开张了，说书店和小人书出租店将卸下的“窗帮”在墙脚叠放成一丈多的长板凳，供听众和读者就坐。

西塔对面有一家手工绞面店（1980）

与此同时，游客、商贩、江湖侠客、民间说唱艺人，游医卜卦、染乌衫裤、䃼鼎补锌锅和缚笼床专家，表演爆米花者，赌买劈甘蔗者，沿街剃头者，收购废品者……

菜市场那个表演劈甘蔗者（1981）

从各路拥来曾经是”满街都是圣人”的西街寻找商机。

十点时分，西菜市场是最热闹的地带，当时有个叫做张铁龙的拳师，天天当众表演舌铁丸。那铁丸比乒乓球还大，他竟然可以一连吞几粒，然后大吼一声吐将出来。张铁龙的店铺就在开元寺大门西侧，专卖跌打膏药，十分有名。

老西街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是黄昏，这时候我们都放学了，我和小伙伴可以很轻易地从东塔的石栅栏墙缝中穿过，在东塔下放风筝捉迷藏。

东塔下的说书者（1980）

一些人坐在草坪上听义务说书者讲三国，有人在树下弄南音。

当时人们大都赤脚，街上几乎没车辆，所以路上没有噪音。

到了傍晚，白天那“满街都是俗人”的西街又恢复平静。人们吃完晚饭，接下来就是洗脚，穿上木屐，纷纷到街上散步。因木屐的新旧，厚薄，质地不同而音质音高不同，这么多人同时穿木屐在水泥或石板路上行走，发出各种不同音色的清脆的声音，犹如一首喋喋不休的木琴奏鸣曲。

而此刻，那粿炊店早已打烊。

说不定阿来姑早就休息了，因为明天鸡叫头遍，她又要去上班。

陈世哲 2014/1/23

（2014年秋，本文获泉州市散文比赛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