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孕期吃的六十个双黄蛋，是他用电饭锅煮了，晚上悄悄给我吃的

我怀孕的时候没特意吃过什么。那时一心想着攒钱买房子，恨不能一分钱都要存起来。他嘴上不说，有几天顿顿吃玉米面糊糊。

他不知从哪弄了一袋玉米，去磨上推成面面。我其实喜欢吃粗粮，就高兴地要往白面里掺了蒸馒头。他拦住我道，别祸害白面了，要吃苞米面也是我自己吃。我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解释道，两掺馒头好吃着呢，我从小爱吃。他像耳朵里塞了牛毛，一声不吭地把苞米面放到了柜子顶上。那时我已经怀孕六个月了，他只要把东西往高处放，我是不敢去够的。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一到吃饭时，他就烧一小锅水。水开了，往里洒玉米面。原本沙棱棱的玉米面，乍一进了开水里就黏乎了，一团一团的。我说他，你做的也不是粥呀，倒像糨糊。他的眼睛盯着锅说，玉米面糊糊，这样吃比吃粥抗饿。

我也要盛一碗吃，他推开我的手说，我自己吃，你和孩子吃白面子馒头。我劝不了他，就各吃各的。但是，他吃了几天也不吃了，说一打嗝胃里都是酸水。我笑话他想省钱省疯了，再想攒钱也得吃饭吧。他说，一袋白面蒸不了几回馒头，我这不想省出一点是一点吗？

我默不作声了，我又何尝不是能省则省。办公室里和我一起有孕的小辉，肚子还没显怀就开始各种补。抽屉里零食不断，大枣、山楂、葡萄干、小饼干，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乡村算是吃的全活了。当上午的阳光照在她微胖的白脸上时，她捏着一块小饼干咬，不等嘴里的咽肚子，又端起一杯桔汁。中午，小辉的丈夫骑了摩托车来送饭，一打开饭包，立时不大的办公室里飘起肉香。酸甜的锅包肉，酥香的炸肉段，软烂的红烧排骨……饭是她婆婆做的，她丈夫陪她吃完再回去。小辉的脸上始终有笑，说话轻声细语。

我一个人在办公桌前吃着方便面，生怕小辉给我夹块肉。最初，小辉家无论送来什么饭菜，她总给我夹出一些，还说反正她也吃不了。我实在不好意思接受，我又没有好东西让她吃，何况这又不是一天两天，我哪能总吃人家的东西？当我拒绝了几次，小辉不怎么给我吃的了。只是偶尔她还会给我夹一点，也许她看我吃的方便面太对付了。其实对我家来说，吃方便面已经很奢侈了。

我连泡方便面的饭盒也没有，就用大号的罐头瓶子。一次泡两袋，一袋70克，常吃的是三鲜伊面，两袋调料一起放进去，加满开水，那香味就出来了。我先喝汤，又烫又鲜亮，对当年的我简直是美味。汤喝得差不多了，我就吐噜那弯弯曲曲的泡胀了的面。除了吃面，实际上我也没啥可吃的了。

中午带饭的还有一个大姐，她比我大十多岁。她把早上做的饭菜带来，装在一个大铝饭盒里，一下班就座到铁炉子上，熥出了香味她就把饭盒取下来。她倒一杯白开水，打开饭盒吃起来。大姐是个勤快人，她在秋天腌好几种咸菜，韭菜花，葱叶子，小黄瓜，芹菜根……她除了带饭盒，还带一瓶咸菜，用香油和辣椒油拌了，油汪汪的，十分诱人。大姐常给我带一瓶咸菜，尤其多放辣椒油，看我爱吃，就笑着说，酸儿辣女，看来你肚里的是千金。

每当我就着大姐给的辣咸菜，那方便面的味道也比往日更好吃。晚上回到家，我跟他说了大姐那句"酸儿辣女”，他笑道，生男生女都好。忽然他停住不说了，脸上没了笑模样，叹口气说，你得吃点有营养的，要不晚上你的腿总抽筋。

夜里，我的小腿是抽筋了。我疼醒了，叫他给我用手捋一捋抽筋的地方。可是，过不了几天小腿又抽筋了。那时啥也不懂，也没有人告诉我们该怎么做。今天的人们都知道是胎儿生长迅速，母体营养跟不上，缺钙了。我们也隐约觉得缺了营养，可是又能吃些什么呢？鸡鸭鱼肉，我们压根没想过去买回来吃。副食品也不可能去买，一个月就那些有限的工资。那就只有吃鸡蛋了，可是我们没有自己的房子，和别人合租对面屋住着，两家共用一个厨房，吃个鸡蛋也不方便呢。

厨房里就两口大黑锅，是农村过去做七八口人饭的那种，一家用一口大锅做饭。一到做饭时，那家爱炖菜，一炖就是小半锅，他家四五口人，倒是都能吃完。我俩只用大锅蒸馒头，另买了一只大马勺，在锅门口担了几块砖，算是个“小灶”，就在小灶上炒菜。那家常劝我们炖菜吃，说看我们一顿炒那么点菜不够塞牙缝的。我听了很不顺耳，他听了也不快，但我俩终究互相安慰:抓紧时间攒钱，等有了自己的房子，就算在大铁锅里煎一只鸡蛋，也没有人管闲事了。

我小腿抽筋越来越频繁。周末，我俩决定去集上买些吃的。转到一个鸡蛋摊前，他停住了脚，叫我看那一小筐鸡蛋。装鸡蛋的筐是柳条编的，看着有年头了。满满一筐鸡蛋冒出个尖，单看哪一个鸡蛋都赶上鸭蛋大了。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鸡蛋，就问，这是什么鸡蛋呀？

双黄蛋，这一筐都是，拣点吧。卖鸡蛋的大娘说。

都要了。他说。

我转向他，他并不看我。我拽了下他的衣角，他对我笑着说，双黄蛋，多好的寓意。我也笑了，他的话打动了我。可能我有那么一点文学细胞，很多时候，就那么一句话或是一个词，就让我原本固若金汤的城池土崩瓦解。遇到了一筐双黄蛋，我俩忘了攒钱的志向。

那一筐双黄蛋一共有六十个，我们没有讨价还价，全买回了家。他把双黄蛋放在里屋柜子顶上，每天晚上煮两个。在我俩眼里，这两个双黄蛋很大很多，可是在别人眼里呢？要是我们放在大黑锅里煮，或是用"小灶”煎呢？会不会招来对面屋那一家人的非议？我俩不敢冒这个险，寄寓我俩美好心意的双黄蛋怎能让别人去说。

晚上，他悄悄拿出还没用过一次的电饭锅，只为煮两个双黄蛋。双黄蛋煮熟了，我很开心。他把壳剥掉递给我，我几口就吃掉了。他怕我噎着，倒了水让我喝下。另一个双黄蛋也剥了壳，我让他吃。他说，都是给你吃的，我最不爱吃鸡蛋。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为了肚里的孩子，我得吃下这些双黄蛋。

那六十个双黄蛋却让我吃了，都是煮着吃的，到现在还觉得好吃。一口气吃两个蛋黄，一天吃四个蛋黄，他连蛋青也不吃一口。吃了双黄蛋，我的小腿不抽筋了。

后来，我俩几次到集上买双黄蛋，再也没遇到过。那卖双黄蛋的大娘也没再遇到过，那只装双黄蛋的小筐不知还有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