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年女性决定重启人生

“捆绑在女性身上的枷锁远多于男性，当她要颠覆所有礼教、道德加诸在她身上的束缚时，是一场伟大却不容易被理解的革命。”蒋勋曾在《孤独六讲》中如是说。

刘红，1976年生，45岁，来自三线小城，疫情期间，结束了自己的第二段婚姻，关闭了经营15年的店铺，只身一人前往蒙古国，在人生的下半场，逆流而上。

疫情像是为刘红的生活撕开了一个口子，她得以透过这个口子审视自己的婚姻与事业，并将其越扯越大，刘红想要过一种与前四十五年都不同的生活。

以下，是来自刘红的讲述。

1

疫情过后就离婚

我记得很清楚，2020年10月20日那天，我从民政局一出来，就把离婚证拍给了我女儿。她问我啥感觉，我说，终于摆脱了。

第二次结婚，不能说完全没有赌气的成分。我的第一任丈夫是婚内出轨，我虽然难受，但多多少少都有预料过，这在我们那小地方很常见，做老婆的一般都是忍着。知道他出轨后，我就心想着这个家不能散，只要他回头，日子就还能过。

谁知道，他从没想过回头。

后来通过人介绍，认识了我第二任丈夫。我第二任丈夫，现在已经是前夫了，是个公务员，和我一样，离异带个女儿。刚开始相处的那段时间，他对我嘘寒问暖，带我去见他的朋友，偶尔买个小礼物，这些是我在第一段婚姻里几乎没有体验过的。当时就想着对方人不错，又有正式工作，大家都离过婚，谁也不嫌弃谁，就一起搭伙过日子呗。其实也有一点想证明给第一任丈夫看的感觉：你看，你不要我，照样有人要我，而且比你更好。

有一种总想通过婚姻来证明自己的感觉。

当领证后真的生活在一起了，才发现两人在性格、生活习惯、思维方式上都存在着巨大差异。

我出生在农村，即便在城市里生活了几十年，还是觉得自己就是个农村人，没城里人这么讲究。他不是，他一出生就是城里人，家中独子，很受宠爱，之前在北京服役当兵，后来转业回到家乡做了交警。我自由惯了，生活上也都是大大咧咧的，家里的东西喜欢随处放，能找到就行，房间是乱了才会收拾。但是他不一样，所有的东西必须要放在同一位置固定不变；垃圾桶里的垃圾不能满；收拾好的东西不能随意动……不顺他的心意，他就会很生气。

引发两人争吵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觉得这些事情没必要去计较，而他非常在意，还总是翻旧账。明明是在自己家，却要畏畏缩缩，什么都做不了，回想这几年的婚姻生活，总有点憋屈的感觉。

二婚真的很不一样，感情不会像头婚时那么纯粹，也更难去包容彼此的缺点。这段婚姻从一开始或许就是个错误，刚结婚那两年不是没想过离婚。但是，因为已经离过婚了，再离一次，名声不好听，人家肯定会说，“你看，又离了”。我怕别人说闲话，离了一次又一次，即便不是我的问题也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一样。再说，他对我也还行，没做什么坏事，只不过两人性格不合，生活习惯不合，好像也没什么问题，我忍一忍，大家凑合着也还能过。

为了维持这段婚姻，我也做过一些事情。一开始我会和他好好谈，但他往往拒绝沟通，只是表面上会说改，但并不会做出真正的改变。

改变不了他，我就试着改变自己。他的工作是上一天班休息一天，在他回家前，我会在前一晚将屋子里外打扫一遍，清理完所有的垃圾，在他休息的当天早早离开家，避免见面置气。这些事情我女儿都知道，但是我每次都会和她说，你叔叔人还是挺好的，就是有点洁癖。

疫情期间，因为各个小区都要求封闭管理，我和他不得不在家里相处。我女儿那段时间和我们住在一起，每次他休息，卧室就成了唯一属于我们母女俩的地方。他回来时就一个人待在客厅收拾卫生，即便客厅的瓷砖亮得能照出人影，他还是会来回地扫地拖地，而且总耷拉着脸，心情看起来很不好，我们也不敢和他搭话。

压抑的环境下，人的情绪就容易出问题。那阵子，我和他总没说两句就吵起来。原本是想找个老伴，但现在都无法生活在一起，更别提老了以后的生活了。

其实我们两个之间也没发生什么大事，就是被一点一点的小事给击垮的。那个时候不是常常有人说，“疫情过后就离婚”嘛，我也是这样想的，疫情不是离婚的原因，更像是个触发点，长时间在一起相处，我们俩之间的很多问题就暴露出来了。

决定离婚之后，我搬回了自己之前的房子。说实话，我挺害怕的，也不太好意思。最开始那段时间在小区里碰到熟人，我都不会主动和他们打招呼。我愿意离婚，但还是打心底里觉得离婚是一件既失败又丢人的事情。小区里住的那些熟人见我搬回来难免会问，我也不好说假话，就只能坦然地说自己又要离婚了。

刚开始大家还不信，说多了后，尤其是在熟识的人都知道后，我发现其实并没有人真的在意这些，反倒是我用“离婚”把自己给套住了，但好像也不全是自己的原因，我们那一代人或是还有一些长辈，都是这样，会觉得婚姻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太重要了，婚姻失败，是怎么都找补不回来的。

2

汽车就是我的店面

我是卖墙纸的，店面的租约在19年年底到期，后来疫情封城，几个月没开门，想和房东续约时，房租不降反升，我就决定把店关了算了。疫情的突然降临真的改变了很多事情。

墙纸店是在2007年开起来的，当时我女儿他爸听说这个生意挣钱。我们算是刚刚入行，她爸懂得比我多一点，我是几乎啥都不懂。那时候在我们小城市，墙纸并没有兴起，这种装修方式在大城市比较流行。所以刚开始干那两年，也没挣到什么钱。后来她爸又说想要去做其他的，就把整个店丢给我不管了。

我就想着总是死守在店里不行，要出去跑业务，于是我又雇了个店员，每天拿着墙纸样本出去推销，那会儿也还没有买车，每天就骑着电动车出去转。

我刚开始跑业务的时候，胆子可小了，见到有钱人就害怕，要是人家看起来不高兴了，我立马就赔不是，不会说也不敢多说什么。后来业务跑多了，见的人多了，胆子大了点，脸皮也厚了点，跟谁都能说说笑笑。

13年前后，是墙纸卖得最好的时候。我们城市当时要搞新城区建设，大量的平房老房旧房被拆迁重建，小高楼一栋又一栋地冒出来，许多拆迁户为了能够多拿一些拆迁款，会在房屋被拆前重新装修。无论是正常家装还是拆迁，对墙纸的需求量都很大。最忙的那段时间，我一个人忙前忙后，早上4点多就出门去周边县城送货发货，晚上十一二点才能回来。女儿就让她奶奶照看着。那时候生活虽然辛苦，但很有盼头，我也很有干劲。

我没啥兴趣爱好，就喜欢买买衣服。钱挣得比较多的那两年，我看到喜欢的就会买。衣柜里最贵的衣服是件皮草，花了六千多，也是在那两年买的。但是这几年，就不敢这样花钱了，我就对女儿大方点，想给她买好的，让她穿得漂漂亮亮的，我自己的衣服就在淘宝上随便买买了。

生意越来越不好做。网购刚开始流行的时候，感觉大家也就是买买衣服零食之类小玩意儿，像是家具、家电、软装材料这种，大家都还习惯性地到实体店去挑。不知从何时起，很多人开始在网上买这些东西。我碰到过挺多客户来店里拍照，然后去网上找同款。

线下的店铺越来越多也是个问题。我们刚开墙纸店的时候，整条街就两家墙纸店，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在那种专卖建材的街上，走几步就能碰到一家。

无论是线上还是线下，店铺越来越多，价格也越来越透明。

关掉墙纸店前，我想了很久。这几年挣的钱其实只能满足生活的基本开销，而且一年比一年差，尤其是疫情这两年，整个经济环境都不是太好，房价一直往下掉，买房子的少了，做生意的也少了，就更没什么人需要装修了。我一直想做点其他的，但是每一行看着也都不容易，一直没找着合适的。之前也有想过不然开个网店，后来了解一下，发现太复杂了，你需要给样本拍照上传，那样本可太多了，还需要不断去更新，人也要天天守在电脑旁边回消息，我哪能干得了这个，要是再年轻十岁，说不定成。

墙纸店这几年一直是我和我三嫂在经营，决定关掉店铺的时候，也并不是说完全不做了，虽没找着啥合适的生意，但也还是要挣钱。我拜托了身边的亲戚朋友帮忙物色其他地方的仓库，后来找到了一间便宜的，一年的房租也就几千块，也不需要人看着，嫂子后来就去超市里做销售员了。

搬走那天，店里的许多东西我都收拾收拾送人了，当真的把所有的墙纸、样本、桌椅从店里清空的那一刻，还是有点难受。在这条街上待了十多年，说离开就离开了。

仓库是在巷子深处，挺偏僻的，来过一次的人都不是那么好找。关掉店面后的生意主要是靠老客户介绍，因为没有店面，心里有点虚，仓库又破又旧，哪能是个可以带客户来选产品的地方。以防有客户需要随时看样本，我就拿了许多样本放在汽车的后备箱里，汽车开到哪本子带到哪，油费也因为这多花了不少。

2020年除了居家防疫那几个月，其实一整年我都没啥事情做，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家里度过的。刚开始跑设计师的办公室比较勤，主要是想看有没有啥单子可以接，也有其他做墙纸的店家在那边，每天端茶倒水，左右逢源，我也不咋想和他们争，就去得少了。店里的生意主要还是靠老顾客介绍，要是谁需要看本子了，我就开车给他送上门，若是没有满意的，我就再回仓库去拿，从不提起没有店铺的事情，没想到还落得一个服务好的名声。他们不知道其实汽车就是我的店面。

我搬走后，空下来的店铺一直没租出去，不止我那一家，整条街很多店铺都空了下来。紧挨着我们的一家店铺原先是做油漆的，在我们搬走后成了家饭店，没过一段时间，又变成小超市了。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本来是只卖建材的一条街，现在是卖啥的都有。

靠老顾客介绍生意不是个长久之计，我还是想要做点小生意，不想过上班那种循规蹈矩的生活。

这两年又是离婚又是关店，在别人看来可能挺失败的吧，但是我自己还好，也没觉着焦虑什么的，有种告别了人生上半场的感觉。既然以后的生活暂时没太想明白，那就慢慢摸索呗。

3

另一种生活

我在19年年底和朋友投资了蒙古国的一座小矿场，搭进去了自己所有的养老钱，当时谁也没有想到会出现疫情，会碰上离婚关店那么多事。其他朋友听说我投资后，说我胆子太大了，我也没想太多，觉得总要试试。蒙古那边也不顺利，原计划是20年春节一过就动身，但因为疫情，中蒙边境口岸关闭，矿工们在20年年底才从国内去到那边。即便是这样，因为你不知道那边的具体情况，就会总期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蒙古就像是我的精神寄托一样。

我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执意要来蒙古，可能就是想换种生活吧。来蒙古并不容易，因为是疫情期间，中蒙各个口岸也都禁止人员自由流动，国内也没有直达蒙古国的飞机。后来实在没办法，在今年8月份，我托朋友买了从武汉到韩国，再从韩国转机到蒙古国的机票，花了好几万。如果没有疫情，可以从二连浩特直接出境，另一端的蒙古国也不过只相隔9公里左右。

我听不懂也不会说英语和韩语，转机当天，因为找不到换票口，在机场兜兜转转了俩小时，后来才发现，换票口离我最初出来的地方不到100米。说不害怕是假的，这是我第一次自己一人跑那么远。飞机抵达乌兰巴托那天，朋友来接我，悬着的心才真正落地。

出发去蒙古之前我就做好了可能春节都没法回去的准备。和家里亲戚朋友通电话的时候，他们总是说我跑那么远干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享福多好。这里的确没有家里那么好，风和家里的都不一样。这边的风刮在脸上像是刀割一样，偶尔还有很大的沙尘，虽然天气很好，但是太冷了，11月份的时候，气温就到了零下。有一次我把洗好的毛衣拿出去晾，刚出门，毛衣就给冻住了，最后是拿开水烫开的。到了十二月份，外面的气温最冷的时候能有零下35 ，开着暖气的屋子里根本感受不到什么暖意。

因为是矿区，方圆百里见不到几个人，买东西需要开车去市集。我不会蒙文，很少出去，矿区上也没什么休闲娱乐的东西，手机上许多国内的软件在这里都打不开，网络也不好，刷个抖音，有时候都卡半天。不过日子也还能过下去，在哪不都是过。

来到这里最大的感触是看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这里的人一点都不物质，在衣食住行上都很随意，衣服有的穿就行。这里多牛羊，他们天天吃牛羊肉也没什么关系，有个蒙古包或是小房子就能住，更不会有人想着买什么豪车，大家每天都乐呵呵的。这种生活也挺好的，不像是在家里，大家都想成为人上人，比着吃穿用。我之前在家里总想着换着法的穿衣服，每天涂个口红、画个淡妆，但是在这天天裹个睡衣袄就出门了，也不会觉着怎样。

实话实说，现在矿场的情况也不是很好，这边采出来的矿石主要是往国内卖。我刚来那段时间矿区还出了点货，给工人结了工资后也就没剩什么钱了。11月份，因为疫情，中蒙口岸开始限制货物运输，采出来的矿石没法运输出去，都堆放在料场上。因为采矿设备的零部件必须从国内发货，原先4台机子现在只有1台能正常工作。

迟迟没法给大家发工资，有些矿工天天嚷嚷着罢工。我完全能理解他们，跑那么大老远，条件不好，也没能挣到钱，还回不了家，搁在谁身上都不好受。不过我们也难，那么多人，生活开支都要钱，但是货又没法卖出去，疫情后我们的支出已经比原先多出了一大半，去哪里搞这些钱？但这些事情，我没和其他人说过，也没有人能帮你去解决。

所有人都以为我出来挣大钱了，但并不是这样。

4

去闯荡吧，世界太大了

我女儿之前问过我有没有后悔，我说不后悔。

是真的不后悔，无论是离婚，关店，还是出国，我都不后悔。很多事情得自己真的去尝试才能知道其中的滋味。像是我没来蒙古的时候，每次只能通过和在这边的朋友视频电话才能了解到情况，但我自己来了，亲眼看到了，心里更踏实了。虽然这边情况不好，但是我心态很好，每天照样能吃得好睡得香，偶尔会愁一下钱，不过，愁也没用，疫情这种事情，谁也控制不了。要是最后真的投资失败了，那就算了，毕竟你试过了，只是事没做成。

女儿现在还在上大学，不出几年可能就要面临找工作、结婚生子一系列问题。她这代人，跟我们这一代不太一样，似乎更果断、独立、自由。我有了离婚的念头时就和她说了，她很支持我，说过得不开心就离呗。当初我和她爸离婚的时候，她还在上初中，也是无条件地支持我，甚至帮我编了最后发给她爸说同意离婚的短信。

从一个妈妈的角度来讲，我所经历过的一切，我都不想让她再经历，我打心底地希望她考公务员或是做老师，找一份安安稳稳的工作，嫁个好人家，但我知道她不喜欢这样。她和年轻时的我很像，总想着自己去外头闯荡。

话又说回来，我也觉得女生出来闯闯是好事，多见见世面，才会发现这个世界真的是太大了。我现在也算是在闯吧，但也还没闯明白。就交给时间吧，日子也还都长着呢。

（应采访者要求，人物名称为化名）

题图 | 图片来自《俗女养成记》

配图 |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

（文/鸭子，本文系“人间故事铺”独家首发，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