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2023年，越来越多人开始走向户外找刺激时，火山旅行开始走俏。

离中国较近的，世界第一大火山国印尼，成为了中产们火山旅行的热门目的地。

但在2023年的最后一个月，两座火山在印尼接连的爆发，让刚走俏的火山旅游多了几层阴霾。连印尼火山监测局也没预测到，一座冷门的火山，西苏门答腊岛的马拉皮（Marapi），会在12月3日的下午突然爆发。飞起的火山灰、熔浆、碎石高达3000米，将天空染黑。

根据亲历者的回忆，火山爆发时正值周日，多名登山者在山峰附近的火山口露营。

“这是我一生见过的最糟糕的瞬间。” 西苏门答腊岛年轻人德维·洛夫科告诉我。

她的家住在离马拉皮火山10公里的村庄。这座村庄因为靠近火山、土壤肥沃，适合农业生产。12月3日下午，感受到脚底的震动，德维跑出了家门。

不是地震。

她发现，家门外马拉皮火山像煮开了的热锅，向天空持续输出滚滚黑烟。

12月3日，印尼马拉皮火山突然喷发，喷出高达3000米的火山灰柱，炽热的火山灰云蔓延了几英里 / 视觉中国

“跑！”作为火山之边的印尼人，德维的潜意识起了作用，带着弟弟骑上了摩托，向火山的反方向驶去。

危险远去了，但令德维心碎的是，最终，共计76人的印尼本地登山团队，23人确定遇难。

“我与他们没什么不同，”德维说，“追过火山以后，你就会发现，没什么比这个更让人痴迷的了。”

“hameless(无害的)，”一位2023年登过马拉皮的印尼人Rahmad对我形容道，“人们都以为马拉皮是harmless的。”

一次未被预测的火山爆发，终于让易怒的马拉皮现出原形。地下的熔岩冲破天际、吞噬生命之时，也给攀登火山的人们提出了问题：火山旅行看似前卫酷炫，但怎样才能确保安全呢？

火山不再平静

安静时的马拉皮火山，是绝对的仙境。

中国人李越越在2022年平安夜，与朋友攀爬过一次。“此生难忘的回忆，山顶像月球表面，山脚又长了很多热带植物，我还在回程时捡了一颗小辣椒。”他形容。

那是一次异常艰难的攀登，从半夜2时出发，从山脚到2800多米的山巅，看日出、拍照，等他们再下到山脚时，已经是下午3时。

德维也告诉我，到火山过夜，是印尼当地的特色。原因是，在火山的山脊上等待黎明时，人们会遇见别的地方罕见的“ocean cloud（海洋云）”。此时，云朵与直射的阳光融为一体，大块的、厚重的云散发金色的光，就像人在万米高空飞行时感受到的阳光普照。

马拉皮火山风光

李越越回忆，比起爬火山的累，马拉皮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沿路遇见的印尼当地人，“很亲切，都是学生”。他从向导嘴里获知，马拉皮很受当地人欢迎，他们偏爱到火山露营，因此经常需要花两天时间在山上。

“这也是我猜这次遇难者那么多的原因，大家本想着在山峰过夜。”李越越说。

德维也给我分享了她在9月时在马拉皮露营时的食品。山上有风，上面堆满了帐篷，登山的印尼男女围坐在一起野餐。再远一点，是日出的万丈光芒。

“重要的是，这就在火山口的附近，”德维有些骄傲地介绍，马拉皮宽阔的山顶有多个陨石坑状的火山口，人可以直接靠近，凝视深渊。

但12月3日开始，一切都变得不寻常了。印尼国家抗灾署通报称，马拉皮火山在14时45分突然剧烈喷发，喷出了高达3000米的火山灰柱，此后的多日仍在不间断地喷发。76名登山者向官方登记了这次攀登，“也许还有不少非法爬山的人”，当地官员表示。

19岁女孩扎菲拉·菲布丽娜用视频记录了那一天在等待救援时的惊魂落魄。她的脸、辫子上布满了厚厚的火山灰，脸上有烧伤的痕迹，像是刚从泥沼走出来。“妈妈，救命。”她在自拍视频中求救。

扎菲拉视频中的求救画面，全身布满厚厚的火山灰

扎菲拉最终成功逃生。

学生穆罕穆德同样在这次爆发中属于幸运的人。他同行者还有17人，都是学生。火山爆发的那一刻，穆罕穆德正在山峰附近，先感到了地震，接着听到了火山口底下传来的轰动声，震耳欲聋。

他和朋友躲在了一堆岩石后面。接着，各种碎石开始从身边乱飞。

浓浓的黑烟很快笼罩了天空。“我们（幸存者）看不见路，只能在悬崖上寻找保护自己的地方，并尝试下坡。” 穆罕穆德回忆。

搜救行为进行了4天。最终，23名登山者确认死亡。

正如德维描述的模样，一名幸存者回忆，在12月2日的周六夜晚，许多年轻人在山峰扎营。那里是一个常见扎营点，离火山口直线距离600米，旁边伫立着一座纪念1992年马拉皮火山爆发的遇难者碑。

很多人忽视了它的威力。

毕竟，这座从2011年被印尼火山勘测局列为第二级警报（仅次于最高警戒级）的火山，已经很久没有惊人爆发并致人伤亡了。

救援人员抬着伤者 / 视觉中国

连印尼官方机构，火山学和地质减灾中心（PVMBG）都表示，没有预料到此次马拉皮火山会爆发。在事发前两周，马拉皮没有地震或火山喷发的迹象。

在火山学者创立的“全球火山计划”博物馆网站里，马拉皮火山被列为“复杂”的类型。它的爆发，经常绕过人类可监测的手段——通常情况下，火山爆发前会伴随岩浆的深层运动，引发地震监测仪的震动。

只是，对于此次多名火山攀登者的遇难，当地负责部门，西苏门答腊自然资源保护机构（BKSDA）负责人迪安表示，官方已经在火山口附近设立了警告牌和“请勿靠近”的标志。

“这是对登山者的警告。我们官员总在传达，说要小心、注意安全、不要接近火山口。”

追火山的人

如德维与李越越，四位有过火山旅行经验的人都告诉我，之所以去攀登火山，是因为它过去太长时间都流淌在了人们的想象里，令人神往。

“即使是危险游戏，好奇心也驱使我想去看看。”德维说。

这是一种荒芜感与神秘感并存的地貌，代表地球最原始的力量。就像人类需要用鼻孔呼吸，火山的爆发也有这样的功效——地壳下压力太大，需要向地表“呼气”时，地下熔岩便渗流或喷流至地球表面。

熔岩抵达地面时，再变成烟、砾石、火山灰或气体云。

出人意料地是，美国宾利尼亚大学2021年的一项研究显示，火山旅行通常在火山爆发后的几年随之增长。因为，通过火山爆发，人们清楚地知晓了活火山的名字，迫不及待地想亲临有灰烬、有爆发痕迹的地方，体验一把火山爆发的实感。

游客观赏火山熔岩喷发 / 视觉中国

研究团队把这类癖好形容为“黑暗旅行”。2010年，印尼著名的默拉皮火山（Merapi）爆发，造成353人死亡，超过40万人失去家园。不久，专门提供火山废墟线路的旅游公司雨后春笋般涌现，默拉皮村庄的旅游业因此兴盛。

而在国外，这群热爱火山的人被称为“熔岩追逐者”。他们沉迷于一整套火山旅游的活动，前往火山附近的一切地热场所。这其中的步骤包括：攀登活火山、休眠火山或者火山灾难遗址，参观博物馆，接着到山脚泡温泉。

至于中国人，在印尼做旅行团的员工张雅轩表示，2023年，来咨询印尼火山的人有了不少增长。她告诉我，随着全球旅行的恢复、各类旅行博主的带动，加上纪录片《火山挚恋》的上映，国人到印尼火山旅行也随之变热。

许多旅行团因此推出针对印尼著名火山景点的套餐。

一个最受中国人欢迎的路线，串联起了印尼最受游客欢迎的“双火山”。

比如，“先上山再下海”路线。从爪哇岛第二大城市泗水出发，夜爬登上被杂志《孤独星球》选为封面的活火山——布罗莫火山。再一路向东，到“全世界唯二能看见蓝色火焰的”宜珍火山，然后要翻山越岭，拍宜珍火山上琥珀般的松绿色硫酸湖。最后，再坐半小时船，抵达巴厘岛。

布罗莫火山日出风光 / 视觉中国

“这是非常成熟的旅行路线，”两位印尼当地向导都告诉我，“双火山”离目前正在爆发的两座火山都很远，“很安全，你只需要相信我们就好。”

比起担心安全，不少爬过“双火山”的人在小红书感叹：“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在他们展示的火山与湖泊绚丽的图片中，攀登火山成为了对抗庸碌生活的方式。正如豆瓣上对《火山挚恋》的最受欢迎的评价写的：“若在火山口对视过岩浆，确实很难再安于平庸的人生。”

英国旅游公司“发现户外”首席执行官柯克·雷诺兹，将追逐火山的人分为两种。有一类是专门寻求刺激的人，比如蹦极、潜水爱好者。

柯克说：“但还有一类年轻人，他们走出了大学校门、开始工作，此时无比希望过上有意义的生活。靠近火山无疑能满足他们的需求——这让人感觉自己还活着。”

不明确的危险边缘

只是，不少旅行者都承认，他们攀登火山的前提，很多时候是因为不知道火山有多危险。

李越越在攀爬了马拉皮火山1年多以后，直到2023年12月——它真正造成了23人的死亡，他才第一次知晓，这是一座活火山。

事实上，从2011年开始，印尼火山监测局已经将马拉皮火山列为二级警戒状态。这意味着其爆发风险远超一般火山。

2023年1月，马拉皮火山曾短暂爆发过45秒，火山灰喷出地面300米。这次爆发无人伤亡，但令当地政府关闭了当时的登山路线。

攀登路线短暂关闭了半年后，当地政府于7月再度重启。尽管这时，印尼火山勘测局依然将其定义为“二级警戒状态”。

分歧在这里产生。

政府负责人迪安认为，马拉皮火山上已经张贴了“不要接近火山口”以及火山口三公里半径“非常危险”的警告。这意味着政府已经做出了警示。

印尼日惹国家发展大学（UPN）的资深灾难观察员埃科·帕里普尔纳对印尼媒体表示，如果登山者遵守不要接近半径三公里范围内火山口的建议，死亡本来可以避免。

这是因为，马拉皮这次喷发的规模相对很小，只喷出了约数千立方米的物质。

在印尼经历过多次火山爆发的德维也告诉我，从当地人的经验来看，马拉皮火山这次的杀伤力不算大。“你看视频就可以知道，马拉皮这次熔岩等是往上、往天上喷的。但是，以前致多人死亡的火山，熔浆与火山灰是向四周喷，对周围村庄的影响更大。”

只是，对于多数火山登山者而言，从获准可以攀登的那一刻起，对风险的担忧便已经抛之脑后。在很多人的观念里，当一个景区可以对外开放，有很多人一起游览时，这便意味着它是绝对安全的。

登山者观赏火山美景 / 视觉中国

多位马拉皮的幸存者告诉当地媒体，在攀登马拉皮火山时，比起警告标志，沿途更显眼的是前进和撤退路线。而且，虽然山峰上张贴了“请勿靠近”的标识，但周围无人管理，也没有专人告知风险。因此，无论是登顶还是接近火山口，他们都未察觉到有危险。

类似的情况曾在2019年的新西兰怀特岛火山发生。那一年的12月——当地是夏天，坐落在海岛的活火山突然喷发，47名游客有22人身亡。

关于这次火山爆发致死的审判，进行到了2023年。岛上的业主、几家旅行社和豪华包机运营商，都因涉嫌未提前告知游客风险而被指控。

2023年7月，多名怀特岛亲历者在听证会上出庭作证。一位19岁的美国男孩说，这次海岛火山之旅是父亲主导的，共计花费16000美元（合计人民币11.4万元）。

他以为这次的火山之旅绝对安全，甚至在火山爆发那一刻，都以为是火山的正常现象，“像进入了哈利波特的魔法世界”。

2019年新西兰怀特岛火山喷发场景

最终，一家四口的三人，爸爸、妈妈、妹妹，都被火山吞噬，离他而去。

2023年10月，经历长达4年的审判后，怀特岛土地所有者因未能“最小化风险”，被判罚款近百万美元。

尽管责任已定，怀特岛火山爆发时暴露的安全问题，如今依然在世界各地存在。马拉皮火山便是4年后的又一个教训。

2019年，《火山旅游》网站在怀特岛事故发生后，向游客给出了多条安全建议。

其中一条是，游客前往火山游览前，不要只从旅行社那里听取意见。而是，“从科学观测站那里，了解火山爆发的实时信息”。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视觉中国，部分来源于网络

作者 | 朱秋雨

编辑 | 向由

排版 | 茜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