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进240的伍玲，是教育工作者，也是两个孩子的妈妈

作者 灰兔

编辑 晨钟

图片 受访者提供

从2018到2022，马拉松发展最迅猛的几年里，在国内女性领域打破马拉松2小时40分钟成绩的人数，合计不到50人。
240，这样的成绩对女子马拉松是个极端苛刻的要求：这代表着马拉松运动健将的入选门槛。要达到这一点，需要比国家一级运动员还要再快上整整半小时。
就在2023年的衡水湖马拉松上，伍玲不声不响地挤进了这份名单。

01

跑道上的回忆

2015年，寻常的一天，伍玲决定开始跑步。

这并不是一个轻松的决定。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同时也是一个孩子还在上幼儿园的母亲，她除了孩子的接送和照料，还需要早上六点五十到学校开始早自习，下午上课到五点多，吃过晚饭后就是持续到九点半的晚修。在几乎挤不出一滴水的闲暇里，还需要完成备课和批改作业。

教书育人的工作向来不轻松，更别提在学业繁重的高中，她带着两个班，这样的生活耗尽了她全部的精力，疲惫逐渐积累到无法恢复，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大不如以往，2014那一年病了几乎七八个月。

这是个几乎无解的困境：当你忙到每天早上六点要爬起来，晚上九点后才能下班，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就这样日复一日，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但又好像挤不出大段的时间恢复调整。该怎么办？

伍玲的答案是，凌晨四点起床，去跑步。

那些日子，她绕着操场，在天还没亮的时候一圈圈拉磨似地跑，跑到天边出现亮光，就回到家换一下衣服，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跑起来，就能从日常生活的疲惫里抽离；跑起来，就能让身体一点点醒来；跑起来，就能回想起过去那些快被遗忘的梦。
伍玲最早接触跑步，是在小学。“我小学的时候，冬天学校会组织长跑，我每次都能跑在最前面。”

伍玲说，那是她最早一次从跑步上获得成就感。转眼到了初中，冬天没有长跑了，但是有正儿八经的校运会，那时候一个人只能报两个项目，伍玲毫不犹豫地报了1500和3000米，这是当时校运会上最远的距离。

她1500米跑了第二，3000米上跑了第一。在1500米上夺冠的是另一个女生，她和伍玲包揽了这两个项目的冠亚军。这是个很好的成绩，可是这样的结果并没有给伍玲带来太多满足，只是让她受到了打击：学校接下来选拔田径队的时候，她被漏掉了。体育老师并不喜欢她，选择了其他人。

“我当时就很不服气，为什么不选我，我速度比她们快，但老师不看好我。”伍玲盯着脚边的跑道，“他嫌我个子矮，觉得我将来不会有什么潜力。”

那时候的伍玲，因为营养不良，身高只有一米二出头，但骨子里全是倔犟。

得知田径队落选的第一时间，伍玲回到家，对妈妈说：田径队没选我，但是我就要进田径队。

最终，经过几番坚持，她终于加入了队伍。但老师的忽视让她感到痛苦，即使她跑得比其他人还要快：“他喜欢他看重的学生，他觉得那些学生更有潜力，也许老师看人的眼光是不一样的。”伍玲耸了耸肩，这么多年过去，她对这件事不再有过去那么在意。

那时候的田径队里并没有什么正经训练，只有比赛的时候，才会突击性训练一阵。初二那年，区里组织了一场三千米比赛，伍玲参加了，成绩排第九。

而那场比赛只取前八，伍玲和决赛失之交臂。 “你现在没办法，对，这个成绩只能明年再来。跑得不如别人就应该认，可是我不服气，我自己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就不服气。”

回忆起过去，她的笑容又有些自豪：“到了初三那一年，比赛到了，田径队又要临时开练，那会在学校的训练时间是下午练，下午放学之后，上午是不练的，但是我提前到学校，从早上就开始跑。”伍玲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田径队没要我，我自己要进的田径队，比赛也是我自己要求去的，可我又没跑赢，我不服气。”

不服气怎么办？在田径场上，这件事变得很简单：跑不赢，就多练。

她曾经接受过一次采访，记者问她为什么能坚持跑下去。“你又不是没有工作，又不是没有小孩，又不是没有家庭，又不是没有其他的生活，但是你叫我说为什么跑？”
“其实我说不出来，也许我就觉得想去做这件事。跑步不是轻松的舒服，就像吹着空调打着游戏这种，在床上就能躺着舒服那种事儿。它其实是需要你付出，付出心血，付出大量时间，还要牺牲很多其他的东西。”

伍玲参与2022武汉田径协会QK路跑训练营的夏训

她回答的时候，记忆飘回了初中，想起那个早早到学校在操场上跑圈的小女孩。“但是你要说我为什么去执着追求，我也不知道，说不上理由，反正那会也是说不上理由，就这么早上去练了以后，下午也跟着学校老师练，白天练晚上练，然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在比赛的时候，一下子就把之前的记录给破了。”

那场比赛，她不仅拿下了第一名，还打破了整个区尘封多年的记录。

懵懵懂懂，势如破竹。

02

跑，拼命跑

伍玲从来没有服气过。
她小的时候，家里条件并不好。她在武汉生活长大，但是老家在湖南。除了小姨一家，她家在武汉没有别的亲戚，从小她体验到的，就是和其他同学不一样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里，她磨砺出一身不服输的铜皮铁骨。

2022年IchallengeLab训练营夏训时，25*400m接力赛，伍玲和姚玉舟分别担任队长，以最传统的猜拳形式进行分组，每组5名队员

因为家庭原因，她没办法在体育这条职业道路上继续走下去，“我想早一点挣钱，为家里减轻负担，因为还有个妹妹要读书，家里的开销太大，如果我选择体育，我的妹妹可能就没办法读书了。”

伍玲说得很坦然，言语里并没有太多遗憾。她要为自己的家庭负责，但这不意味着停止奔跑。

在高中时，伍玲遇到了一个新的体育老师，与这位老师的相遇改写了她之后的人生。
长久以来，因为身高，在训练上她一直被老师所忽视。直到读高中时，有一天班里做统计，老师问有哪些人得过奖，伍玲想起来自己比赛的事，就把自己的成绩报了上去。

有一个面相很严肃的老师来找她。那老师看了她一眼，认真地点点头：“我听说过你，原来你就是伍玲啊。”那时候她突然感觉到一阵放松，很想流眼泪，她说不出来为什么，只是直觉性地从这位老师身上感觉到了一种温暖。“我就感觉，他和之前跟我训练的老师是不一样的，以前老师都不看好我，他不一样。”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被重视的滋味。

这个老师成了伍玲的教练，陪伴了伍玲接下来的成长。遇到这位老师之前，她尚未接触过系统的训练。 2022年5月的武汉田协10K测试赛伍玲与熊娟同场竞技

教练知道伍玲的家境一般，所以会帮她买鞋买衣服，还有一些训练用品。让她印象最深刻的是高一的一次比赛，那时候她练得很好，早上练晚上练，临近比赛的时候还会加强练，最终破了武汉市的三千米记录，赛后她和教练也都为共同付出的努力感到高兴。

然而比赛并不如同橡胶跑道一样毫无障碍，生活里总是潜伏着暗礁，不动声色之下波涛汹涌。

伍玲回想起自己触礁的那场赛事，至今记忆犹新。

教练对她一直很好，伍玲开始逐渐觉得，跑出成绩是自己应该给教练的回报。暑假里的一天，她代表湖北省去参加全国中学生田径锦标赛，她遭遇了未曾预料的问题。
当时为了准备这场比赛，她训练量很大，吃的也不好，身体正处于疲惫的状态。因为家庭原因，她家里一直没有空调，她对这种电器毫无概念，所以到了住宿的时候，她被空调吹成了重感冒。

“当时是在山东济南泉城，参加这场比赛我妈妈是反对的，她担心我去那么远的地方，我还没出过远门，在那种地方也没什么亲戚照顾我，我们一家都很紧张。”
这次参赛的机会对于伍玲来之不易，当时和现在光景不同，出远门有一定的风险，而她比赛的身份归属于武汉市，指定带队的老师她并不认识。她的教练并不在带队范围里，考虑到伍玲的情况，他自己打了个申请，然后报备通过后，自费带着伍玲一起参赛。

在这种情况下，伍玲觉得，自己一定要跑好，才能对得起教练的付出。即便教练没有这样的想法，他更关心伍玲的健康，看到她的身体状况，就立刻劝伍玲放弃比赛，说以后还会有机会，他还会陪着她上赛道，可伍玲说什么也不肯放弃。

最后教练没办法，对她说让她收着些跑。可伍玲连这句话也没听进去，她一如既往的倔强，发令枪一响，就用尽全力冲了出去。“一出去眼泪鼻涕直流，就根本没办法看清跑道，凭感觉往前冲。”

最后的成绩是第六名，她对这个成绩并不满足，但她觉得，至少那一次她跑得用尽全力，问心无愧。

初中时，她的右脚足弓受过伤，高二那年，伤病终于一口气爆发出来，她陷入了瓶颈。教练带着她训练了很久，看她成绩没有提升，并且被愈发严重的伤病所困扰，就给她找了一位更专业的老师。这位老师是原来体工退下来的，专项就是练长跑。

说来也巧，在初中时，他就注意到了伍玲的成绩，那时候就想把伍玲招进自己的队伍，结果这消息没传到伍玲那里去。这次老师看到伍玲的名字，因为这个名字很特别，一下子想起来了，他跑去问伍玲，当时我招过你，你为什么没来？

伍玲自己也不知道。老师摇摇头，说算了，你现在还不是转到我手上了，加油练吧。

2022年5月的武汉田协10K测试赛中，伍玲以36分11秒的成绩斩获女子冠军

兜兜转转，她还是回到了那条熟悉的赛道。

03

慢下去，快起来

伍玲正式参加比赛之前，没人知道她过去的经历。她每天按部就班地生活，工作，两点一线忙碌于家庭和学校之间，一个忙碌的教育工作者，一个忙碌的母亲。

即使是难得的闲暇，她也呆在家，不去逛街，没什么户外爱好，她清心寡欲，对什么都不沉迷，直到她想起奔跑的那一天。

一开始跑得很慢，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运动了，身体需要恢复，关于跑步的知识也已落伍：配速，心率，最大摄氧量，门槛跑……对她来说都是崭新的词汇，需要重新开始一点点学习。

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和过去那样，绕着操场一圈圈地跑，跑到大汗淋漓，跑到心情舒畅为止。

就这样，从四月份汉口的十公里比赛，到长沙的半程马拉松，找回状态的她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远。从家门口的小比赛到金标赛事，从十公里到全程马拉松，她开始成为站台选手——比赛的前三名，实际上，对她来说的站台，往往就意味着夺冠。
但是站台只是跑步最光鲜亮丽的那部分，在这之下，是训练和比赛中无人窥见的陈旧血痕。

2023衡水湖马拉松，伍玲终于跑进2小时40分，这是她两个月夏训精心准备的赛事

就在她恢复运动后不久，在安徽大圩马拉松上，起跑刚开始她就被人群撞了出去，摔倒在拱门边上，右膝盖被撞出很大的一个口子，更严重的是因为撞击，爬起来之后，她发现自己的右腿没有任何知觉。

“我在旁边站着，缓了好久好一会儿，然后慢慢地颠，因为站起来这会疼懵了，脚着地没感觉，没有任何支撑的那种感觉。”她瘸着走了几百米，感觉自己逐渐缓过来了，缓过来以后就开始跑了，然后越跑越快。

跑到最后，那场比赛她跑出了pb，是她两年来的最好成绩。而比赛后，她的右腿留了很大的一个疤。

另一次的受伤则是一次转折，比这次更加痛苦，却也让她有了一次蝶变。

在浙江衢州的一场五十公里越野赛上，因为当时下了雨之后，又下了雪，地上铺满了冻硬的落叶，踩上去奇滑无比。浙江的山虽然不高，可尤其陡，在一段布满乱石的溯溪道上，她一脚踩空，摔在了地上。

她当时并不知道自己受了什么伤，只是感觉疼，非常疼，疼到几乎难以忍受。她摔伤的地方距离起点只有八公里，距离完赛还有四十公里以上，可是她觉得自己不应该中途退赛，就坚持跑了下去。

因为是越野，一路都是陡峭的上下山路，她在这些坡上都疼到几乎发狂，疼痛无法忍受，她只能大声喊出来，一边喊一边跑下去，周围的人都以为她疯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坚持些什么。

幸运的是，她在这场比赛中遇到了一个朋友，说是朋友也不准确，只是一个选手正巧听说过她，这时候撞见她，问她怎么了，她说自己摔伤了，很痛。那个选手说，我陪你走吧。

伍玲觉得这是一种拖累，劝那个人不用管自己，但那个选手说，自己反正也跑不快，就当拉练了。于是两个人就这样一路相伴，到了比赛终点。

比赛结束后去检查，伍玲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尾椎摔断了。受伤后，医生叮嘱她，要好好休息，三个月内不能运动。不能跑步，这让伍玲很是折磨。

在养病的过程中，她开始思考跑步的本质究竟是什么，是一直往前，全力以赴，还是适当的时候，需要慢下来？

一个月过去，伍玲觉得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了，想开始慢慢复健。她这时候不得不跑得很慢，主动控制自己慢下来，这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因为无论是在什么时候，她总是会用尽自己的全力，无论是受伤还是生病，能多快，就多快。

她想起了那场越野赛里和她同行到终点的朋友，突然觉得，慢下来也不错。

她像是一个完全不会跑步的人一样，速度彻底慢下来，跑出了自从跑步以来最慢的速度，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放松，就这样练了两个月。到了第三个月，我才开始尝试把速度慢慢提上来，恢复训练。

伍玲还清晰记得那场比赛的日期：“4月11号，龙虎山半程马拉松，就直接半程跑了121，比赛场地还是山区，道路起伏。”

慢下来的两个月，她的成绩提高了七分钟。这七分钟意义重大，她从之前民间比赛的站台选手，由这一刻起，成绩开始真正的腾飞。

04

你跑起来的样子很美

伍玲的教练是一个在情感表达上非常传统的人，几乎可以算得上古板。他不会主动表达自己的一些想法，只会在背后默默注视着她。

很多年后，伍玲才从自己的师兄那里得知，当时考大学的时候，她一度遇到了录取的问题，很可能没办法上大学——好在这件事并没有发生，当时她的教练当着她师兄的面哭了，哭的很伤心，他觉得伍玲如果没有考上大学，自己会很愧疚，会很难过。

“为什么觉得很难过，因为我已经很努力了，但是作为老师他他也无能为力，就是那种——一个大男子汉会哭，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想象到，反正我听到这个事情，当时我心里很难受。”说话的时候，伍玲短暂转过脸去，“师兄告诉我之后，我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老师从来没有当着我的面说过这种话，也没有流露很明显的感情。”

伍玲知道这件多年前的往事后，也忍不住落泪。她去追问教练，问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他说告诉我了也不能解决问题，而且我那个时候还要考学，家里环境也是那个样子，没有和我讲，也是怕我心理上负担比较沉重。”

毕业了这么久，她从当年那个倔强的小女孩长大成人，都已经升为人母了，她突然感觉一颗迟来的柔软的子弹，从十几年前射中她的内心。

伍玲在上班以后，重新恢复跑步，以业余的身份加入跑步的队伍里，经常有人说她跑步的姿势很好看，并且有很多人把视频录下来给她看。但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跑姿是什么样的。

2023IchallengeLab训练营春季测试赛，伍玲将配速提升到3:40

她在马拉松上取得成绩之后，教练突然告诉她，如果当年她有优良的条件，能够系统性的训练，再找一个比他更专业的老师，现在她的水平还会高出很多，甚至在国际舞台上都能博出一席之地。

教练还告诉她，她的身体素质，尤其是心肺功能，要比常人高出很多，教练还说，除了她的力量差一些，她的整个综合素质，包括她的跑姿，没有几个人能比。他沉默了一会，说：“你的跑姿，是所有人当中最好看的。”

2023北京奥森半程马拉松，伍玲收获女子第3名，成绩为1:18:53

伍玲从未听过教练这样的评价，在过去训练的日子里，教练不会主动开口，只是和她一起研究更进一步改进跑步的姿态。教练说跑姿的时候，只会说谁的跑姿怎么样，但是从来没有点评过她的跑姿。

很多年后，她回想起在那个在跑道上一圈圈跑，跑到满脸眼泪，跑到筋疲力尽的小女孩。

才知道自己跑动的身影，如此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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