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亚天山的馈赠山湖之国·吉尔吉斯斯坦-东干人的米粮川

第二章:山湖相遇的的地方

大西洋的水汽沿着西风带跨过东欧平原,沿着地势伸入中亚高地,想要进一步向东企图到达东亚的时候,天山山脉敞开怀抱将大部分水汽揽在怀里,为吉尔吉斯斯坦留住了大量水汽。这些水汽有些攀升至天山山脉高处化作雪顶,有些在攀升过程中积聚成雨,落入这片土地幻化成山河湖泊,培育出肥美草原,在世界上离海洋最远的地方,经年滋养着万物,孕育出被称为“中亚瑞士”的吉尔吉斯斯坦。

吉国也被称为“山地之国”,只因天山山脉的山地占到了其国土面积的93%。天山山脉在吉国中部大开大合,将揽住的大西洋水汽保留此处,日积月累地形成了被称为“上帝遗落的明珠”的伊塞克湖。当年玄奘西行取经途径伊塞克湖,在《大唐西域记》中写道“山行四百余里至。周千余里,东西广,南北狭。”这是有关伊塞克湖最早的文字记录。吉国有一句谚语“没有到过伊塞克湖,就不算到过吉尔吉斯斯坦”,可见伊塞克湖在吉国的地位非同一般。当我和朋友留在伊塞克湖北岸度假,站在伊塞克湖南岸公路边看日落的时候,我猛然觉得把吉尔吉斯斯坦称为“山湖之国”更为贴切。

伊塞克湖和远处的天山

我生活在吉国的第二年,尝试着走到比什凯克以外的地方,去一睹“中亚瑞士”的风光。起初我通过旅游团和火车开启了游历吉国的旅程,只是这种方式多少有些束缚手脚。如果想要到达吉国的秘境,开车自驾无疑是最佳的方式,然而对那时的我来说,自驾如同痴人说梦。在我对游历吉国不抱希望、扼腕叹息的时候,我通过抖音认识了康哥,他有一个富有诗意的网名“碎叶牧蜂人”。我们因蜂蜜相识,也因为蜂蜜足迹踏遍了伊塞克湖两岸。他时常开车带着我和当地朋友马克一起远行,他们俩在我深入认识吉国的过程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伊塞克湖的日落


十、东干人的米粮川

5月中旬,天山的雪线逐渐升高,冰雪融水流入比什凯克,为这个天气已经开始变热的城市带来一丝凉意。山里云雾缭绕,山间植物为了迎接夏天,全部都展开了枝叶,脱去了冬季山里的灰黑色,染上了嫩绿色,这个时候开车进入深山想必比去阿拉阿恰国家公园更能感受到山风习习、凉意阵阵。

进山的主意一拍即合,我和康哥在一个晴天的早上开车奔向了比什凯克南部天山的深处。

我们从市区出发沿着南北贯穿十月区中部的大道一路向南,跟随着公路的指引逐渐走进山里。离开市区还未进山之前,我们就进入了科伊-塔什村,康哥告诉我这是一个比较特殊的村子,吉国前总统阿坦巴耶夫的私人别墅就在村子里。

天山里的村子

2019年吉过国政变前夕,阿坦巴耶夫被闯入别墅的安全部队带走,其在科伊-塔什村的支持者被强力部门驱逐,警方驱散村子里的人群。小小的村子一时间聚集了6000多名安全部队和强力部门人员。后来,这个事件被定性为刑事案件,并以村子的名字命名为“科伊-塔什刑事案件”。

我们开车从别墅大门前面的公路上经过,别墅大门紧闭,高大的院墙遮盖了墙内的幽静世界,从外面看过去只能看到高出围墙的大树以及围墙上长出的杂草。别墅依然在,里面的主人也许已经更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一路走来看到这个宁静的山村,我怎么也想象不到在这里曾经发生过震动吉国政坛的事件。

康哥把车停在村子最东边的商店边上,去买一些水,从这里继续往前开就真的到了山里,一路上再难见到比较大的村落。我下车时,他提醒我带好包,不要把包留在车里,关上车门后又再次确认车门已经锁好。从外面看,这家商店好像是开在危房里,房子外面墙皮脱落,露出里面的土坯,房顶都已经变形,如果没不是斜倚在大门上的招牌,没人会注意到这是商店。店内的柜台上零零散散地摆着一些商品,放饮料的冰箱靠在墙上,打开冰箱门的时候都感觉到冰箱在晃动。老板带着一个脱线的鸭舌包坐在柜台后面看手机,我们进来的时候他都没有抬眼看人。

我拿出兜里的钱想着抢先结账却被康哥拦了下来。

“你拿出来的钱太多了,1000索姆可能找不开。这边村子不安全,不要让别人看到你拿了很多钱,我来结账吧!”

康哥掏出100索姆递给老板,我老实的把钱放进兜里。老板从背后拿出一个生锈的铁盒,里面有各种零钱,从里面拿出零钱递给康哥。我在边上朝铁盒瞟了一眼,里面零钱确实很多,不过我给他1000索姆也是真的找不开。

“以后出门,尤其是去比较偏僻的地方,像这种山村,不要一次拿出来很多现金,很容易被人盯上。”康哥指着窗外说。

“晓得了,这边治安很差吗?”

“你一直在城市里还好,外面的治安不如城市,出门小心点儿总没错。”

听到康哥的话,我很庆幸自己是跟他一起来的。

山间的柏油路

休息片刻后,我们开着车继续往山里走。四周的村子越来越少,山越来越多,唯一不变的就是前面的柏油路,它像是一条黑色的带子指引着人们进入深山。山路在山谷间蜿蜒而上,一会儿扭动着身躯劈开两座小山,一会儿在山间平地伸直全身。驶上一个高坡后,康哥把车停在路边,眼前看到的是一块广阔的谷地,碧野十几里,站在坡上,谷地的村子尽收眼底。这些村子很小,十几户人家就是一个小山村,散落在山间,隐匿在从山上飘荡下来的薄雾后面,草地上的牛羊在薄雾中低头享受着丰美的绿草。村子背后高山的半山腰被细长的白云云层缠住,在风的吹动下,有几片体积较小的云飘到山脚大树的树冠上,转而与山村周边的薄雾混为一体,从云变成了雾。在这绿色的世界里,白色形态多变,第一次觉得原来白色点缀绿色看起来竟是如此的清新别致。

天山深处

开车驶下山坡,远处的村落开始变清晰,村子里的房子大多沿着公路而建,也有几处远离公路的房子,在它们周围的草地上,牛羊走来走去。进村前和出村时,路边都有粗壮的大树,这些树好像是村落头尾的标志。这些村子虽然在深山之中,但是没一个村子都有属于自己的清真寺,清真寺顶部的弯月在离村子很远时就会被人注意到,试想在这深山之中听到虔诚的穆斯林祷告的声音是多么空灵的感受。

一座座村子飘向身后,车子起起伏伏地行驶在山路上,对面来向的车带着深山的气息驶离。山路的尽头是一家温泉度假村,我们计划开车到路的尽头。在两条山路交接的地方,一条小河出现在路边,驶过河上的小桥眼前出现了一群黄牛,它们站在路中间堵住来往的车辆,没有人驱赶这群牛,慢慢地把车开到离牛群一米远的地方,牛会自动散开让出车道,等车辆过去后依旧走回路中间。

路的尽头直通度假村大门,开车进去后就是停车场,几辆私家车和中巴车停在边上,停车场不大,看样子只能容纳七八辆车,后面就是小河。我们插空把车停下,下车的一瞬间感觉凉意阵阵,沿着度假村的下路向上走,在路边看到开放的桃花,这个季节比什凯克的桃花早已开败,山里的桃花则正值花期,海拔的不同造就了“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奇景,若恨春归无觅处,不如转入天山来。

继续向上走,遇到了几个巴基斯坦人,在比什凯克遇到巴基斯坦人或者印度人很常见,在这深山之中的度假村遇到巴铁兄弟确实很少见。我猜他们应该是坐中巴车跟随着旅游团或者一起租车来的,他们在这春寒料峭的山中依旧穿着凉拖走在山路上。我邻居是几个印度人,我经常看到他们在冬天依旧会穿着凉拖去楼下超市买东西,这些人对凉拖的热爱很难让人理解。

度假村里面的建筑基本都是前苏联时期的,那个时期会有不少政府高官来此休假。这群建筑的西边,有一个破败的公园,公园正中间伫立着列宁雕像,山风吹过,去年残留的落叶从雕像下面滚过。公园里的一个管道是破裂的,水流从里面喷出来,我走过去用手摸了摸水流,竟然是温水,这管道就是输送温泉水的。这个度假村面积不大,这个时候来此度假的人都是奔着泡温泉来的。天山里面有很多温泉度假村,去度假村泡温泉是受当地人欢迎的度假方式。

之前我和两个朋友去过比什凯克附近的一家度假村泡温泉,也是初春时节,温泉上面热气升腾,泡温泉的地方并不是我想象的室外那种天然温泉坑而是半市内的和游泳池一样的人工温泉池。温泉顶棚拦住热气,进入顶棚底下还没有下水就会感觉到一阵热气,下水后坐在池子边上的阶梯,脖子以下全部都在热水之中,唤醒了我作为北方人刻在骨子里的泡澡的感觉。他们都说这是天然的温泉,在我看来温泉水是天然的,通过管道输送到了人造的池子里。也有一些度假村专门建在温泉旁边,温泉不加任何修饰,边上绕着一圈石头。

我和康哥此行的目的不是泡温泉,在度假村里转了一圈我们就准备去下一个目的地——米粮川,在那里有一家饭店的辣子鸡得到了康哥的高度评价。

之前一个西安的朋友对米粮川的东干人比较感兴趣,他来比什凯克出差的时候,打车遇到了东干人司机。他上车后并未察觉司机是东干人,直到听到司机打电话时说出带有陕西方言味道的汉语,他才意识到自己遇到了曾经在史料中提及的东干人。我们俩认识后他跟我提及此事,并问了我一些关于东干人的事情,我第一次知道“东干”这个词就是那个时候。朋友跟我说东干人说话带有陕西方言的音调,而且很多词语都保留了百年前陕西方言的词汇。中文系专业出身的我对此也比较感兴趣,借此机会正好去东干人的聚居地接触一下他们的语言。

离开度假村后,我们沿着山路跨过河流,走到两条山路交接处,向右前方的山路开去。山里开始飘起小雨,山路右边狭长的村落开始接受春雨的洗礼,村边的牛羊在雨中逍遥地低头吃草。随着海拔的逐渐降低,周围的山越来越低,数量越来越少,开过一个名叫扎尔巴希的村子后就算是出山了。到达米粮川之前,要经过一个叫坎特的城镇,这个不大的城镇曾经是从比什凯克前往吉国第三大城市托克马克的必经之地,吉国的铁路干线也经过此地。后来在坎特北部新修了高速公路,这条高速公路沿着吉哈两国边境线,并且穿过两个前往哈萨克斯坦的海关,成为国际货车的首选路线。相比于旧的公路,新的高速不会从城镇中心穿过,大大提高了开车速度,降低了被警察拦下罚款的风险,很多人开车都会选择新的高速公路而放弃旧路路线,坎特交通位置的重要性随之降低。

从坎特出来,穿过新高速的高架桥,就到了东干人聚居的米粮川的村外。

米粮川的俄语名字是Милянфан,发音近似于“米粮樊”,因此很多人也把此地叫做“米粮樊”。谷歌地图中文翻译为“米粮川”,我认为“米粮川”这个名字更加符合此地的地理特点和发展历史。

米粮川位于比什凯克东北方楚河河谷的平原上,东干人上百年来聚居于此从事着农业耕种,现在也有一些中国人在这里投资了蔬菜种植业。冬季开车从南边高速上经过看到一排排温室大棚的时候就知道米粮川到了。这里黑色的土壤如同东北的黑土地一样饱含养分,厚厚的黑土层覆盖在地势平缓的地表,楚河及其分支在北面流经的同时形成了湖泊,为这里提供了充足的灌溉用水。米粮川的农业在这样优越的自然条件下逐渐发展起来,米粮川成为比什凯克的小粮仓。

Милянфан土地肥沃,盛产粮食,楚河及其支流流经此地,在汉语里“川”即河流的意思。“米粮川”无疑是对这里最为恰当的描述。

在这里繁衍生息上百年的东干人,和托克马克、卡拉科尔、梢葫芦乡的东干人发展成了东干族,成为吉尔吉斯斯坦众多民族中的一支。梢葫芦乡在比什凯克西边30公里处,是吉过最大的东干村。吉尔吉斯斯坦有六大东干族中心:米粮川、哨葫芦、红旗、红色米粮滩、卡拉松香、坎不隆。

“东干”这个词在俄语里写做“дунгане”,从语音上来看“东干”为该俄语单词的汉语音译。此外,有说法“东干”来源于突厥语qurup qalghan,意思是“定居者”,是中亚各国和俄罗斯对中亚地区回族的称呼。在吉尔吉斯语里,“东干”写做“хуэй”,发音近似“回”;在东干语里,“东干”写作“хуэйзў”,发音近似“回族”。东干族和回族同源,只不过在不同的语言中有不同的称呼,就好比“中国”在泰语里是“จ น”(jin)而在俄语里是“Китай”(gi dai)。

很多研究东干族历史的学者将东干族看成是国内回族的一个分支,无论是语言文化、宗教信仰还是民族习俗,两者都相差无几。东干族作为回族的分支,陕甘回变后逃亡至中亚,经过百多年融合,这批回族人的后代已成为多个中亚国家的民族一员,目前主要生活在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三个中亚国家。东干族有两支:一支为祖籍陕西东干人,主要生活在哈萨克斯坦;一支为祖籍甘肃东干人,主要生活在吉尔吉斯斯坦。其余东干人散居在乌兹别克斯坦和中亚其他地区。

开车从村子的主路进入米粮川,它比我想象中要好一些。在来这里之前,我去过托克马克周边的一些农村,这些农村的发展是很落后的,且不说屋舍俨然,村里的路都是土路,而米粮川的路已经是硬化路,街道非常宽敞平直,在路边停着很多辆私家车,电线杆立在路边,拉扯着上面的电线。村子里的房屋都建得井井有条,街道将整个村子分成一个个方块。

米粮川村内

在村子里,我们偶然遇到了正在结婚的东干族年轻人。两个身穿黑色西装、头戴浅紫色、绣有白色花纹的礼拜帽的小伙子站在路边眉开眼笑的聊着天,其中一个身披十字红色绸缎的小伙子就是今天的新郎,另一个则是伴郎。新郎和伴郎站在院子门口的右侧迎接前来参加婚礼的客人。新郎家门上并没有贴喜字、迎娶新娘也不放鞭炮,但在迎娶新娘当天都会在大门上悬挂红布,还有彩条挽的桃心。当地人认为这样不仅是喜庆,也是向邻里街坊告知家有喜事的一种方式。

东干人的婚礼一般持续3 4天,新郎新娘要在各自家里摆宴席。

东干族文化是以伊斯兰文化为内核,又吸收融合了中国传统文化。他们认为婚礼是人生大事,是非注重礼数,双方必须是穆斯林。中亚多数民族信奉伊斯兰教,少数东干族男子会娶中亚女子为妻室;而女子非东干族不嫁,但由于长期与吉尔吉斯人交流,也有女子外嫁的特例。东干族禁止近亲结婚,他们以家族为单位形成的村落,因此大多数人的择偶范围都在本村之外。

东干族结婚的方式并不是统一的,因地区不同而有所差异。托克马克村婚礼习俗延续着中国陕西回民的特征,而哨葫芦村的婚俗大多延续着中国甘肃回民的特征。两个村落的东干族婚礼习俗呈现出明显的地域特点,这主要是由于两村迁徙来源地的不同:哨葫芦村是甘肃籍回民后裔聚集地,而托克马克村是陕西回民后裔聚集地。

曾有一段时间有些东干人提出婚礼丧事应该从简,甚至不再穿传统的婚礼服。到上世纪50年代,人们发现这种简化不利于本民族文化传承,从而导致了本民族意识的淡化,不利于东干族的长期发展。因此东干人又强烈地要求继续坚持传统礼俗。他们把婚礼习俗完全看成是具有本民族特色的一种生活方式,这种传统的婚礼习俗的传承,既是对民族文化传承的坚守,更提醒自己是中国回民的后代。

我们把车停在村子文化中心的对面,文化中心从外面看像是一个高三层的校园教学楼,这应该是村子里最高的建筑。西北角是一个田径场,几个孩子正在上面踢足球。这么看来米粮川村子的基础设施建设不比什凯克周边的村子差。再远的地方就是农田和山坡,山坡那里就是哈萨克斯坦。

我们来的饭店就在文化中心的对面,叫“Гурман”,意思就是“美食”,在村子中间,面积不小,一次性能接待几十名客人。我们进来后没有看到一个人,在靠墙的座位上坐了一会儿依旧不见服务员的身影。康哥走到饭店里面,我跟在他后面走过去,看到里面我才发现外面的就餐区域更像是后面饭店扩张店面搭建的,而里面才是原来饭店的主体。里面一群戴着头巾的人在围着桌子吃饭,戴着无沿小白帽的老板看到有客人来,就打发了一个戴头巾的年轻服务员来接待我们。

服务员拿着两张红底白字的菜单放到桌子上,菜单是用俄语写的,不过我们点餐没有借助翻译,直接指着图片用汉语告诉服务员点什么。这次来米粮川就是奔着辣子鸡来的,主菜自然就是辣子鸡,康哥很照顾我,怕我吃不饱,又点了两份干煸炒面、一份白皮面、一盘蒸包子、6个拳头大的馍馍,很有意思的是,东干人嘴里的馍馍其实就是小花卷。

蒸包子

东干族服务员是我在吉国生活期间接触最多的服务员。我们孔子学院附近有一家串串火锅店,里面的服务员基本都是东干族的,让我匪夷所思的是每次我去吃串串,进门总会碰到同一个服务员N,好像我第一次去就成了她的固定顾客,即便是门口有其他服务员,等我进去坐到座位上后,N也会过来问我吃什么,我的答案一成不变。

“吃啥呢么?”

“两个小火锅,一个辣的,一个不辣的。”

“馍馍要么?”

“不要。”

“茶呢么?”

“也不要。”

串串火锅店去的多了,她都记住了我的套路,还没等我说话,她就直接说“两个小火锅,一个辣的,一个不辣的。”我微笑点头表示肯定。每次吃完回国后,她就会过来数签子,数完签子还不忘问一句“吃好了没有?”

有时候也会有特殊情况,有一次我去串串火锅店,N不在,是其他服务员负责点单的,点完单我端着托盘在冰柜面前找我喜欢吃的牛肉包金针菇,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点单的服务员过来跟我说了一句话,我确定她说的是汉语,不过只听懂了“呢吗”这两个语气词,我摇头表示没听懂。她又说了一遍,还是只有“呢吗”这两个词进入到了我的耳朵里,我再次摇头。坐在旁边的小哥看不下去了,直接告诉我服务员问我在找什么。

串串火锅

就在我继续挑选其他菜的时候,小哥把服务员拉过去开始教她用汉语真没清楚地说“你在找什么?”不过小哥教的是“找啥(sa)呢么?”当这句话从小哥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忍不住笑了一下,不是笑他说的话,而是感叹东干人对陕甘方言的坚守,即便是从小在吉国长大的东干人,说起话来也有陕甘的味道。

起初我以为他们说的就是陕西话,西安的朋友说其实他们说的话严格意义上来说已经和现在的陕西话不同了,不过保留了一些陕西话的口音和百年前古汉语的词汇。陕西各地的方言差别很大,陕北、关中和汉中的方言就有所不同,难以只用陕西话一个词把这个方言概括起来。我去西安旅游的时候,很喜欢听西安人说话,甚至有意识的去学习和模仿。在兰州读书的时候,有个天水的好友时常说着天水话,那个时候,地道的兰州话也每日听在耳朵里。久而久之,听西北人说话的口音我大致能够分辨出是陕西人还是甘肃人。东干人的口音在我听来,好像是甘肃东部地区和陕西西部地区方言口音的融合。

中午过后的Гурман店里只有我和康哥两个客人,没一会儿服务员就端着一大盘辣子鸡放在桌子上。东干人炒的辣子鸡和国内的很不一样。国内的辣子鸡一般是鸡肉去骨切成小块,干辣椒切小段,切好的鸡肉先炸后炒,辣椒量很大,炒熟后鸡肉埋在辣椒里。东干人的辣子鸡,整鸡切块和干辣椒一起炒,辅以姜片,炒到鸡肉变为焦黄色,干辣椒整根放入锅里并且量比较少,穿插在鸡块中间,最后撒上白芝麻,这样做出来的辣子鸡更准确的叫法应该是干辣椒炒鸡块。虽然和国内辣子鸡的做法不同,但是味道极其相似,能尝到这样香辣甜咸的辣子鸡,真是不虚此行。

东干人的饮食文化为吉国的饮食文化增添了新的内容,我在比什凯克第一晚吃到的Ашлян-фу就是其中的代表,它独有的酸爽能让人开胃消暑,驱散夏天带来的燥热。正因如此,源自东干人厨房的Ашлян-фу走入了吉国寻常人家的厨房、出现了在当地餐厅的菜单上,甚至在关于吉国旅行的综艺节目中都有出境。

Ашлян-фу

辣子鸡的辣味打开了我的食欲,来到吉国以后,这是我第一次吃到如此让人满足的香辣味,让我觉得干煸炒面和蒸包子都无比好吃,没一会儿就风卷云残般把面条和包子吃完了,我的食量估计让康哥惊到了,他还问我需不需要再点一些其他的菜。

饭后我俩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休息一会儿准备返回比什凯克。

我起身去上厕所,厕所在餐厅的最里面,去厕所的时候会经过饭店里面的大厅。我站在厕所外面等着里面的人出来,刚才围在一起吃饭的服务员和老板,现在坐在旁边的桌子上大声的说着话。他们的语速很快,口音很重,我只能听懂一些语气词和现在依旧使用的汉语词汇,具体的聊天内容我听起来确实一头雾水。坐在里面的老板看到了我,打发刚才的服务员出来。

“结账么?”

“不,我在等着用洗手间。”

我的语速太快,她没有听懂我说了什么。

“厕所。”我指了指厕所门。

很多东干人都认为他们说的汉语和现在中国人说的汉语没有什么区别,这种语言上的优势,使得他们可以顺利进入当地和中国有商贸往来的公司工作。在多尔多伊巴扎(中海市场)就有很多东干人从事着商贸往来的生意。

武汉的朋友刚来比什凯克时,第一次租房的房东的公司就有一名东干人员工,讨论租房细节的时候,他让这个员工直接打电话进行翻译。尴尬的是房东说的俄语他只能翻译出来一小部分,很多词语他都不知道怎么表达,而我说的汉语对他来说似乎是一种外语,我尽量选择简单通俗的词汇进行表达,对方依旧很难理解。眼见讨论无法进行下去的时候,我和房东开始用英语交流。

在和东干人的多次接触中,我发现他们的语言无论是语音还是词汇都和现代汉语普通话大相径庭。不过他们学习汉语比吉国其他民族的学生更容易。

在我任教期间,我教授的学生里有一个东干族学生,第一次见他时,他已经在学校学习了4年汉语。上课第一天同班的学生告诉我他是中国人,我当似乎很意外竟然能在吉国的公立学校遇到中国籍学生。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祖辈从中国新疆移民到吉国,他爸妈没有给他取汉语名字,同学们都叫他“Baiel”。Baiel跟我说过希望将来可以回到新疆生活。

Baiel一直在我的课堂上充当着翻译的角色。他一直觉得自己有语言上的优势,在学习汉语的过程中就不是特别努力,随着汉语教材难度的升级,我发现他有时也很难理解上课的内容。我曾经鼓励过他参加一些汉语比赛和HSK考试,但是他总表现出意兴阑珊的样子,久而久之我也就不再跟他提及此类事情。到现在我都觉得他是个学习汉语的好苗子,先天优势配合着后天努力,申请到国内顶尖大学的留学奖学金可以说如探囊取物,将来去新疆哪怕是内地一二线城市生活定居都不是问题。

卡拉科尔二中是孔子学院的教学点,在一次汉语桥比赛中,代表该校参加比赛的学生大放异彩,顺利通过初赛并最终在决赛中斩获奖项,在我感叹这个学生汉语水平之高的时候,本土老师告诉我她是东干族。在本土老师眼里,东干族学生参加比赛拿奖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她们觉得东干族的语言优势是其他民族的学生没有的,东干族学生只要纠正好自己的口音、多学习一些现代汉语词汇,那他们就会和中国人一样说出地道流利的汉语。这一点我不敢苟同,从事过第二语言教学的朋友都知道,口音是难以完全纠正的,汉语说得再流利的东干人,只要让中国人一听,那必然也能听出口音的不纯正。

吃完饭,我和康哥开车返回比什凯克。离开米粮川的时候,我把手机里拍的米粮川的视频剪接好发到抖音,车子还没开上南边高速的时候,这条视频下面就有了很多评论,评论的内容大多是对陕甘回乱这段历史的愤慨,甚至有些人对我去米粮川的这个行为进行抨击,眼看评论内容逐渐出现人身攻击,无奈之下,我关掉评论。

回比什凯克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现代中国人该以什么样的眼光看待东干人。现在的东干人毫无疑问的是吉国公民,他们和中国已经没有关系,但是他们的祖先则始终存在于中国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中。现在的东干人想必也知道他们的祖先因何定居中亚各地,那么他们又是以什么样的眼光看待现在的中国和中国人呢?在写下这段文字之前,我翻阅了很多有关东干人的资料,甚至翻阅了有关中亚东干族研究的学术论文,但始终没有找到答案。

比什凯克的商会用自己的行动给这个问题指明了一个方向。

中亚秦商会是一个以陕西籍企业为主的联合组织,在2021年底为70多户贫困家庭捐赠了慈善物资,这些物资都是生活必需品。吉尔吉斯斯坦东干民族协会与秦商会签订了向吉国亟需帮助的人提供援助的协议。这次秦商会的捐赠对象以东干族为主,其时任会长认为吉国的东干族与中国的回族同根同源,他们遇到困难时,秦商会作为在吉陕西籍企业联合会应第一个站出来帮助他们。

秦商会的捐赠活动在吉国中文媒体上也有报道,标题为“中国亲戚的新年礼 中亚秦商会帮助他们温暖过年”。“中国亲戚”这个词我也听其他的东干人说过,在他们看来,中国的回族就是他们的亲戚。

后来,我有好几次路过米粮川,但没有再进入村子。对我而言,东干族已经是吉国众多民族之一,他们固然在文化习俗上保留了中国回族的传统,也从未放弃使用汉语,我却始终觉得和东干人的交往与和吉国其他民族的交往没有什么不同。对他们而言,我估计也只是来到国外的中国人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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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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