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拉松发源地,这个69岁的上海阿姨迎来了人生百马

11月12日举行的雅典马拉松比赛中,69岁的上海阿姨尹红实现了自己的人生梦想。

在这条公元前490年信使菲迪皮得斯跑过的原始赛道上,她完成了第100个全程马拉松。从第1个到第100个,前后花了9年5个月。

跑完百马的这天晚上,尹红在马拉松的发源地彻夜未眠。世界上没有一个马拉松是简单的,对于一个普通的、没有接受过职业训练的退休老人而言,过程的艰难更超出了任何语言可以形容的程度。

新冠疫情蔓延3年,造成国内外马拉松赛事锐减。为了完成在原始赛道上跑百马的心愿,尹红不得不在今年赶完了10个全马。

这一年的状态都不好,这10个马拉松的完赛过程状况叠出。她知道,自己必须加快步伐了。因为随着年纪一点点上去,往后只会越来越难。

有一刻大约可以浓缩这一整年的艰辛,那是在太原马拉松上,尹红遭遇水泻,一边跑一边难以自禁地下泻。到了终点,她流下了羞耻又自豪的眼泪。这一年,几乎每跑完一个全马,她都忍不住热泪如注。

但这一次,当梦想终于成真以后,她发现自己没有哭。这个发现,让她也有些惊讶。

69岁的尹红并非所谓的马拉松“大神”,她的完赛成绩大多并不起眼。而这或许才是她的故事里最让人受到触动的部分——这100个马拉松的缔造者,只是一个普通的女性。一个在退休后想要重新和社会建立起一些联系,重新找回自身存在感的女性。

转折点:第50个马拉松

这并非一个纯粹的成功故事,让我们先从一次失败开始讲起。

尹红也曾经体会过放弃的滋味,那是在完成第50个全马之前的香港马拉松上。因为腰痛,她在跑到32公里时不得不弃赛了。比赛第二天,她在失落中迎来了自己的64岁生日。当时她还没有给自己定下百马的目标,但她厌恶放弃。

这次弃赛给她心理上造成了重重的一击,而腰伤又总不见好。她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在这个过程中眼看信心即将被耗尽。“有一度,我觉得自己好像跑不起来了。”但她还是说服自己坚持下去,直到后来完成了人生中第50个全马——黄崖关长城马拉松。

“这是世界上著名的有趣马拉松,被评为十大有趣马拉松之一。它的特别之处一方面是报名费非常贵,2000多元。而且最初的参赛者大多是老外,他们觉得爬爬长城,有什么难的?但难就难在,途中等于要两次上长城。爬到34公里的时候,还要再往上爬5000多格台阶。所以虽然从34公里到最后的42公里其实就那么几公里,但很多人其实坚持不下来。”

当她跑到了终点以后,看到在现场颁发奖牌是一个老外。他紧紧地拥抱了尹红,说:“你太棒了。”因为考虑到地形的特殊性,这项马拉松赛事规定8个小时完赛,她当时只用了6个多小时。

成功挑战黄崖关长城马拉松是她马拉松生涯的转折点,这次成功给了她极大的信心。于是在她意识到之前,自己已经又开始跑了。“等于从零开始一样,又开始跑马拉松了。一个接着一个,跑到70多个的时候,就相信我能完成100个了。”

赢得心理上最宝贵的尊严

去雅典的原始赛道上迎接百马是这样起意的:

去年6月1日这天,城市结束全域静态管理。尹红的跑友于鸿润的饭店恢复营业,本报的一些同仁去那里吃饭,也叫上了尹红。

席间,大家回忆起尹红她们在2014年第一次参加雅典马拉松,就是由《新闻晨报》组织的。那是她人生中第4个全马,她从没想过自己后来能跑这么多个。

尹红在2014年雅典马拉松上

在座有人提议:“红姐,你一定要去雅典跑自己的百马,我们还给你组织!”

她嘴上答应着,但心里却有点发虚。那时候自己还只跑了80多个,剩下十几个,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跑完。

如果没有3年疫情的话,她觉得自己应该在2020年就能完成百马梦想了。

2019年,她一年跑了18个全马。当时还能比较顺畅地完赛。身体上固然有一些腰腿痛的老毛病,也都在能克服的程度。

3年里,很少举办马拉松赛事。2020年,她参加的马拉松比赛数量一下子断崖式减少到5个。2021年更少,3个。2022年,她只参加了建德马拉松和11月份的上海马拉松,因为防控政策严格,参赛过程非常艰辛。

到了年底放开以后她就阳了,只能把海南岛的一站赛事放弃了。

“人阳过以后心肺功能还有会受到一点影响,从今年开始,我的状态就不太好。其实一直到现在,靠的都是咬牙坚持。从厦门马拉松开始,我每跑完一个马拉松都要掉眼泪。最厉害的是在哈尔滨那次,跑到终点以后,我嚎啕大哭。”

今年,尹红先后在无锡、厦门、武汉、菏泽、太原、吉林、包头、哈尔滨,枣庄以及天津参加了马拉松比赛。

没有一次比赛是容易的。

她回忆,在太原马拉松的比赛中,自己突然遭遇水泻。

“跑到7公里处出现明显便意,忍无可忍又找不到厕所时,只能跑到路边树丛里解决,如释重负。”但第二次又来了,此后便憋不住了。

太原马拉松,准备出发前比个V

她自己也用文字记录下那天:

“像病人大便失禁般的卑下,用围脖擦干净身上的污秽,在混乱之中,强忍着羞怯,继续朝前跑。此时,便意如流水般的袭来,毫无控制能力的水泻,边跑边出,浑身散发着臭味。脑袋里不停地闪现黑牛余凡儿子动动小屁股粘满水样便的画面,另一副画面是美国女子马拉松运动员边跑边排便在身上的画面。”

我跟在郭大哥后面跑,拿粘水的海绵偷偷的擦,无数次的边跑边擦,躲在树丛里擦,直到郭大哥用身体挡住别人的视线,给我留下尊严。大概在30公里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了,带着羞怯的语调请求郭大哥离我而去,给我一点面子,让我一个人慢慢走到终点。郭大哥不加思索的断然拒绝!‘人食五谷,孰能无疾。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拉肚子,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不能在你有困难的时候离开。’此时我无言以对,眼泪噙满眼眶!”

在最后500米,郭大哥用手掌撑在她的后背,将她推着冲进终点。

终于完赛,如释重负

抵达终点后,尹红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当场放声痛哭。“太苦了!太难了!太不容易了!”

这一场马拉松看似让她失去了外表的尊严,但她觉得,能够克服这一切跑到终点,其实自己已经赢得了心理上最宝贵的尊严和骄傲。

这就是我真实的状态

以上文字记录里的郭大哥全名郭延年,是尹红和于鸿润他们一起创办的追光运动营的成员。这是一个公益跑团,初心就是带领视障者跑起来。在这里,尹红结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好友。

在后来的哈尔滨马拉松上,她则遭遇了腿痛和腰痛的双重折磨。赛前吃了止痛药上场,最后10公里是被郭大哥拽着跑完了全程。她在微信里发来那场马拉松上自己的照片,“你看那个姿势非常不好看对吧?”在照片里,她一手扶住腰,一手被郭大哥搀扶,脸上五官因为痛苦挤作一团。

姿态不好看,但却是她真实的状态

“因为我腿疼,所以发不上力。然后我前面可能跑得稍微快了一点,快了以后就让我的腰前倾。渐渐的,腰就直不起来了,就僵硬了。其实原本马拉松跑到30公里以后,人就是一个僵硬的状态,所以这时才是马拉松真正的开始。”

她记得当时赛道上有人拍照的时候,他们曾问她要不要拍?“我可以躲镜头的,但我不想躲。”回头她就把那几张姿态并不好看的照片发到了网上,

“我说怎么了,这就是我真实的状态。我这个年纪跑100个马拉松,不是那么顺顺利利就可以跑的。所以跑完了以后,我不管别人说什么,我就是要发真实的照片,我不想去美化自己。”

此外,在吉林是被没来由的腹痛;在包头又遇上35度的高温天……

“很多不跑马拉松的人肯定会觉得我好像太要了,再艰苦都想着要完赛。他们会说,你放弃一个又怎么样?但是作为一个想早日完成百马的人,坚持了那么多年的人,这种心情是别人很难理解的。”

退休了,应该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情

雅典马拉松前的最后一场是天津马拉松,她跑得不错,5小时05分完赛。

在天津完成99跑

跑到41公里的时候,身边的小伙伴说“红姐,你这一次不错”。正喝着水补给的她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我觉得真的是不容易,我想到自己的年龄,想到自己只剩一场就到百马了。前后一共花了9年5个月,我问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她原本完全有可能在还没开始尝试的时候就被劝退了。那是2014年,当她决定开始参加马拉松赛事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甚至连在网上报名和订机酒都不会。厚着脸皮去问身边一些跑马的人,得到的也是没有好气的回答。

对于她这个年纪的人,“不会”似乎是种常态。但她不愿意成为被时代抛弃的人,她逼自己学会智能手机上的操作。现在,组团出去参加比赛时,她经常是负责订机酒的那个人。

她对自己的这些“技能”很满意。“按道理,我这个年龄段的人很多就这样封闭在家里了,”她说,“只能带孩子了。”

所以对于尹红而言,马拉松是让她在退休后重新和这个社会发生联系,找到存在的一席之地的途径。

也是一个为了家庭付出了近半生的女人,一次小小的坚持。“不能说我整个前半生给了家庭,但至少是在我的事业应该获得一些成绩的时候,我却为家庭付出了。”她说,“现在我退休了,应该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情。”

世界上还有什么难的事情?

当尹红自问怎么坚持下来的时候,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我是一个很能吃苦的人,”她说。

尹红总结,自己这辈子吃过三段苦:16岁的时候参军;后来去日本打工以及退休后跑马拉松。

她出生在一个军人家庭,初中没读完就去了部队。在部队4年,养成了吃苦耐劳的品性。她觉得自己能跑100个马拉松,这种意志力多少来自当兵时的那段经历。“我一当兵就去野营拉练了,一个月走了1000多里。冰天雪地的,我们都是睡在草垛上。”

复员以后,她去上电大,4年电大毕业后成了一名临床医生。“我们这一代人的文化是断层的,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因此我一生都在努力学习。”她一路学习提升,晋升至传染科的主治医生。

后来丈夫被派驻日本,她停薪留职,跟去了日本。虽然在日本拼命打工,而没有一味做全职主妇,但自己的医学事业却荒废了。等回上海想再重新提升自己,惊觉此时已经面临退休了。

“待在家里照顾家庭的话,实际上和外界是没有接触的,那你这个人都是落后的,什么东西也不会。所以等退休以后,我就开始跑马拉松。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开始跑步的,因为我怕胖,我就知道要去跑步。我拿出了当初学习的毅力,开始坚持跑步。我这个人有一点好,就是一件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好。”

但对于一个有家庭的女性而言,要获得家人的支持,参加100次马拉松比赛并不比跑本身更容易。“我丈夫已经很支持我了,但是肯定偶尔也会有反对声,你要通过自己的方法去把家庭关系处理好。这里面自己也有掉过眼泪的时候,但最后大家还是开心的。”

尹红和跑友们在雅典

等她从希腊回来,丈夫和儿子都会去千岛湖马拉松为她庆祝百马。而届时,还会有至少百名好友一起参赛,祝贺她实现百马目标。

跑步让她的人生受益,她遇上了各种各样的人,有了自己所属的团体,也就有了在社会上的归属感。她在朋友们的鼓励下操办起了“追光运动营”,成为营长。作为一个公益团体,他们遇到过不少麻烦,但她一件件地去解决。

而马拉松给她带来的最大改变,是磨练了自己的心性。她发现自己跑了多年马拉松以后“变得豁达,干什么事情都能很平静。”

“我现在不太会发火的,好像我不太会为什么事情暴跳如雷。我觉得自己的性格改变了,我原来是会斤斤计较的,是多思多虑的,但是我现在不会了。”她说,

“我就是觉得,马拉松这么苦这么难自己都能克服,世界上还有什么难的事情?再困难的事都能解决的,这条路走不通,可以走那条路。今天解决不了,你就缓一缓,可能明天换一个方式就解决掉了。”

后记

雅典马拉松跑完,还有上马和千岛湖马拉松。然后,今年就这样结束了。

百马完成之后,她还会继续跑下去吗?

“会跑得少了,但跑步肯定不会停,因为跑步让我一生获益太大了。我整个身体的状态,我的灵活性和耐力依然保持得非常好。甚至,我开车还可以开得很快。”她感慨,“跑步让我整个生命的质量好很多,因为生命的长度我不能控制,但是生命的质量我可以把握的对吧?”

以后,在数量有限的全马以外,她还会继续跑半马,她说自己驾驭半马的能力还非常强。“我那天讲,我现在已经跑了30多个半马,可以再冲100个半马,他们笑死了。”

她觉得这样也挺有意思,人就是要根据不同的年龄段,根据自己的身体状态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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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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