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一出阳关即成故人

为什么要去敦煌？我在第一次看电影《敦煌》时就想过去敦煌，却在30年以后才成行。以前大概是冲着那片浩瀚的沙漠，如今两鬓染霜，初心还在，更增加不少欲说还休的理由。

就像大多数到此一游的旅人，莫高窟自然是为去而去的，还可以顺便解决一览戈壁沙漠的问题。而我在飞到敦煌的第一天中午就包车去了阳关和玉门关。这时候，《长安三万里》还在热映，高适王昌龄他们写下的边塞诗往往会提到阳关、玉门关。

霍去病驱逐匈奴后，汉武帝为巩固边陲，“据两关（玉门关、阳关）、列四郡（武威、张掖、酒泉、敦煌）”，构建了大汉的安全屏障。“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一代代戌边将士以青春和生命保家卫国，一位位边塞诗人为我们留下了大量悲壮而豪迈的诗篇。“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读来无不让人热泪盈眶、热血沸腾。去边关感受那份悲壮，大约是我近年来才冒出的念想。

以敦煌的名义，赴一次西北行，重走丝绸之路，对照思考故乡的南丝路；穿越河西走廊，学习历史地理知织；凭吊大汉边关，领悟边塞诗人的壮怀激烈……像这样的动因可以列举很多，在即将退休的时候，它们促成了我人生的第一次公休远行。

司机根据多年行车经验，先带我去参观雅丹魔鬼城，然后去玉门关、阳关。在广袤的魔鬼城，换乘观光车游览四个景点，每到一处，停车十分钟拍照，体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每处奇观都是百万年的积淀，如果可以发下呆，当可以念天地之悠悠，发思古之悠情，但是炽热的太阳不允许，紧张的时间也不允许。

车辆行驶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满目尽是寸草不生，有的地方零星点缀着骆驼刺，偶尔有些绿洲，还嵌着一面湖水，透过车窗拍过去，却瘦成了一段蓝色的线条。全程看不到一座民居，更没有一个村庄、场镇，除了偶尔有几辆车迎面而来，遇不到一个行人，甚至连一匹马、一匹骆驼也见不到。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空旷”的空，是如此实实在在。

到达玉门关已近6点，这时的邛崃应是华灯初上了，而这边还太阳高照。敦煌之行最明显的体会是这里的夜晚要比故乡晚一两个小时，听司机说游客必去的沙州夜市要热闹到两三点。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玉门关给我留下的并不是“关”的印象，而是一个个矗立在戈壁上的古代边城遗址。站在一丛丛骆驼刺前，抬眼望去，参差错落的大方盘城，孤孤单单的小方盘城，起起伏伏的汉长城，全是由泥土堆砌而成，历经战火与风沙的洗礼，早已残缺不全，似是而非，必须发挥想象，才能再现鼓角声声、马鸣萧萧的壮观。这些土堆沉积的沧桑历史，让我在接下来的几天一见到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土堆，就以为那又是什么遗址。我一踏上丝绸之路，就看见了自己的才疏学浅，仿佛大风吹来的每一粒泥沙都来自西汉，甚至更早的年代。

7点过，天色向晚，从玉门关出发去阳关，大约四十分钟车程。经历过一段风沙，看见过一轮落日，我得以体会“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烈。我曾经设想过在夕照中拍摄金光闪闪的阳关，但匆匆赶到时太阳已经落山了。眼前的阳关才真的是一个“关”，是根据旅游发展需要重建的关隘。古时出关就是出国，这是丝绸之路的门户，也是守卫边疆的阵地。我在视频号上看见过，在关口有一个体验项目是关照，仿佛在关文上盖个印章就可以出关了，到那些“无故人”的地方去。

司机指着城墙的尽头说，那个孤耸的土堆，就是汉代的烽燧。烽燧渐渐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遥望峰燧就像与一位迟暮老人隔空对话，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不必使用《敦煌》电影中的抛石机，一个小石子也许就可以将它击垮。不知道它在狂野的风沙中还能飘摇多少年。

不出所料，阳关已经关了。像我一样迟来的两位游客在关前拍了几张照片就走了。我千里迢迢赶来，迟迟舍不得离开，走过来，走过去，反复回味着“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况味。提起“故人”这个词语，常常让我感到失落。故人，可能指知己，也可能指过世的人，还可能指旧人，一别之后可能再也见不到的人，或者一别两宽、形同陌路的人。至于阳关，在岁月流变中，已经不只是一个具体的关隘。有的人在过了“阳关”以后，真的就变成了过去时。

晚上十点，我还在返回敦煌的路上奔波，浓黑的夜色扑打着车窗，一阵阵凉意浸入骨髓。在无边无际的荒漠面前，无法不看见自己的渺小；在千百万年的岁月面前，无法不看见自己的短暂。如果还抱着执念，可能就是很不明智的行为，毕竟一过阳关，就成了故人。这是多么痛的领悟，还染上了悲壮的色彩。

2023年8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