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国,从编钟出发

大墓

柔和的灯光漫过来,落在男人身上。

男人的脸庞微微上扬,粗黑的眉毛下,不大的眼睛深邃有神。鼻梁挺直,嘴唇紧抿,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男人的神情,三分自信,三分自得,四分踌躇满志。

男人立在随州博物馆的一个角落,是一尊青铜雕像。雕像下面的文字说,它是由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依据墓主头骨复原的。就是说,它和他,具有高度的相似性。

墓主的遗体,自从两千多年前埋入黄土后,就一直沉睡在距随州博物馆只有几百米的一座小山岗上。我从博物馆走出来,顺着馆后一条僻静的马路,步行了5分钟,在一家叫欧阳修幼儿园的单位门前拐个弯,再过一座石桥,便进入了擂鼓墩考古遗址公园。

公园正前方那片苍翠的林子,就是男人一梦千年的郁郁佳城。

男人叫姬乙。

如果说姬乙这个名字不为人知的话,那么,他的另一个称谓则声名显赫:曾侯乙。曾侯,即曾国国君,乙,是他的名。至于为什么断言他姓姬,有一个曲折的过程。

随州博物馆曾侯乙雕像(聂作平/图)

如今,擂鼓墩遗址已建成了体量巨大的公园。景区资料说,它的“保护范围及建设控制地带达12平方公里”。公园周遭,随州博物馆之外,还星星点点地散落着一些民居。不过,从老照片看,40多年前的20世纪70年代,这里还是稻菽繁茂的田野。庄稼地中间,孤零零地立着两栋房屋,属于空军的一个雷达修理所。

有时候,考古发现很像一句歇后语: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边。比如秦始皇兵马俑,比如擂鼓墩遗址,它的发现源于雷达修理所扩建厂房。施工过程中,工人们发现黄土下面,居然有一些白膏泥和一片人工铺砌的石板。

可以肯定地说,尽管考古工作者已经确认原野下有一座大型古墓,但当古墓水落石出时,他们仍然深感震惊。我找到一张发掘时航拍的全景图,黑白照片上,灰白的大地挖出了一个大坑,显示墓口由三个长方形构成。对比坑旁密如蝼蚁的人群,就能看出墓口之大之深。当年考古队负责人谭维四回忆说,“墓口呈不规则多边形,东西最宽处21米,南北最宽处16.5平米,总面积超过200平方米。”至于坑中渐渐露出庐山真面目的椁室,它比马王堆墓大6倍,比出土越王勾践剑的望山一号楚墓大8倍。

湖北省博物馆展厅的一个显眼位置,厚厚的红地毯上,一长一短两个铜木结构的支架呈L形排列,它们一个长7米多,一个长3米多,高度都超过2.5米。支架上面,分3层8组,悬挂着64件编钟。青铜铸造的编钟加在一起,重达5000公斤。

这套堪称镇馆之宝的编钟,就来自擂鼓墩。它的主人,正是曾侯乙。按习惯,它被命名为曾侯乙编钟。

根据形态,编钟分为钮钟、甬钟和镈钟。镈钟最大,置于下层,其音浑厚辽远;甬钟次之,置于中层,其音圆润优美;钮钟最小,置于上层,其音清亮悠扬。令人称奇的是,每一口钟,都能敲出两个不同的音,称为双音钟。

自1978年重见天日以来,几十年间,曾侯乙编钟曾经三次敲响。一次是出土当年,当地驻军礼堂里,编钟首次敲响,当代的耳朵有幸聆听穿越两千年时光而来的先秦雅乐。一次是1979年国庆,编钟被运往北京演奏。一次是1997年为迎接香港回归,编钟在湖北省博敲响。

湖北省博物馆镇馆之宝——曾侯乙编钟(视觉中国/图)

与本身的艺术价值和文物价值相比,编钟上的铭文或许更为珍贵。

先秦时期的坟墓,不像后世那样有墓碑和墓志。要确定墓主为谁,只能依靠陪葬器物上的铭文。

擂鼓墩遗址出土的诸多文物,包括戈、殳等武器,以及青铜盘、豆等日用器物,都有“曾侯乙”三字出现。其中一件镈钟,上面有31字铭文,它不仅证明了该墓墓主为曾侯乙,还为曾侯乙生活的大体时代提供了坐标。这31个字乃是:隹王五十又六祀,返自西阳,楚王熊章,作曾侯乙宗彝,奠之于西阳,其永持用享。

大意是,楚王熊章五十六年,得知曾侯乙去世,特意制作了这套宗彝,送到西阳去祭奠他。

熊章即楚惠王,是楚国惟一在位超过56年的君主。楚惠王56年,即公元前433年。另据棺木中的遗骨测定,墓主死时约42岁到45岁。以此推之,则曾侯乙生于前475年到前478年间。倘若生于前475的话,那一年,正是战国的开端。曾侯乙的一生,大体就是战国初期的将近半个世纪——其时,诸侯间虽然征战不断,但还不像战国中后期那样兼并剧烈,“率土地而食人肉”。作为一个小国之君,他在人间度过了安稳且幸福的一生。

当考古工作者打开厚重的主棺时,他们看到了散落的骨架和众多精美的陪葬品。是的,两千多年后,曾侯乙的肉身已经腐烂,只有陪葬品留了下来。这些陪葬品,大多为玉器。古人认为,把玉器塞入死者的耳、鼻、口以及肛门,死者就能永恒,所谓“金玉在九窍,则死者为之不朽”。

然而,所有渴望永恒的企图与努力,注定都是镜花水月。不仅尸首要腐朽,名字和事迹也要被遗忘。绝大多数人在这颗蓝色星球上生存过的痕迹,都将被忘川之水涤荡得无影无踪,就像从不曾来过。

擂鼓墩遗址一角(聂作平/图)

青铜

曾侯乙墓的横空出世,让一个长久以来悬而未决的问题再次浮出水面:根据曾侯乙墓及之前的考古发现证实,在今天的随州一带,曾经存在过一个叫曾的国家。离奇的是,历史文献里,却找不到关于曾国的只言片语。尤其诡异的是,史料表明,同一时间段,该地区还存在过一个叫“随”的国家,而与有关“随”的文物,此前却从未发现。那么,曾与随到底是什么关系?有人认为,曾吞随;有人认为,随代曾;有人认为,楚灭随,在随地另建曾;还有人认为,曾随就是同一个国家。

2013年,也就是曾侯乙墓被发掘35年后,在距曾侯乙墓只有四、五公里的文峰塔,发现了另一处春秋时期的墓群。墓群的坟墓多达50余座,出土文物上千件,其中青铜器占一半以上,且大多数都有铭文。铭文中的曾、曾子、曾公子、曾孙、曾大司马等字样表明,它是一处曾国高等级贵族公墓。编号为M21的坟墓,除了出土一批带有曾字铭文的青铜器外,更引人注目的是一件铜戈,铜戈上的铭文为:随大司马献有之行戈。这是多年来出土的第一件随国文物。并且,随国文物出现在曾国贵族墓中,为曾随一体提供了重要证据。

最直接,或者说最具决定性意义的证据来自文峰塔墓群编号为M1的坟墓。该墓出土了一件编钟,编钟上的铭文,记载的是前506年的吴楚之战。楚国战败后,在曾国的帮助下复国。铭文将涉事的三方称为吴、楚、曾。《左传》在记载此事时,将涉事的三方称为吴、楚、随。由此可见,曾与随就是同一个国家的不同称谓。——一个国家而有两个名字,先秦时并不少见,如魏因都于大梁而又称梁,韩因都于新郑而又称郑,州因都于淳于而又称淳于。具体到曾,它可能因都于随而又称随。

关于曾国,或者说随国的源流,也在文峰塔墓群获得了答案——M1号墓地出土的两件编钟,其铭文,一件说,“曾侯與曰,‘余稷之后也’”,稷即后稷,也就是周人始祖。这说明,曾国国君源自姬姓,是周王室后裔,所以,曾侯乙名姬乙。另一件记录得更为翔实,经专家释读为:“唯王正月吉日甲午,曾侯與曰:伯适上庸,佐佑文武,达殷之命,抚定天下,王遣命南公,营宅汭土,君比淮夷,临有江夏。”大意为,伯适上庸辅佐周文王和周武王,推翻殷商,平定天下。及后,周武王将他封到南方营建城池,建立国家,负责监视淮夷,防卫江夏。

伯适上庸是谁呢?伯适,又作伯括,即南宫括。庸通容,上庸即上容,是南宫的名,伯适是他的字。史料记载,南宫适随武王伐纣后,武王曾命他拆掉纣王的鹿台,并开仓放粮,赈济百姓。按铭文所说,周初大分封时,作为功臣,南宫适被封到南方,也就是今天的随枣一带,建立曾国。曾国的职责是为防备东南边的淮夷。

所谓淮夷,本是东夷的一支,商周时,生活在江淮地区并建有一批国家,如蓼、六、舒、舒庸和舒鸠等。

追根溯源,淮夷与商人有着亲近的血源关系,而周人是商朝的终结者。因此,为了防备淮夷,经营南方,周天子在今天的河南、湖北和安徽一带,分封了多个诸侯,这些诸侯大体地处汉水以北,称为汉阳诸姬,包括唐、应、息、鄂、邓、蒋、蔡、沈、随等国。这中间,随是首屈一指的大国,所谓“汉东诸侯,随为大”。

湖北省博物馆曾侯乙铜建鼓座(视觉中国/图)

淮夷的叛乱渐渐消弭后,汉阳诸姬的任务转为防备日益崛起的楚国,同时维护一条重要运输线的畅通。这条运输线就是铜锡之路。

先秦乃是青铜时代,青铜既是铸造兵器的原料,也是铸造礼器的原料。在“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的背景下,青铜可以说是一个国家立国的根本。但是,定都关中的周天子直辖区域并不产铜,所需的大量铜料,只能由南方千里迢迢地输送——湖北大冶,以及距它只有100多公里的江西瑞昌,都有蕴量极为丰富的巨型铜矿。它们的开采,从2000多年前开始,一直持续到当代。

南方的铜要运到关中,路程超过1000公里。漫长的运输线,意味着更多的风险和更多的不确定性。以随国为首的汉阳诸姬,他们肩负的重任就是保障铜锡之路的畅通,保证采自南方的金属顺利抵达镐京。

中国国家博物馆里,珍藏着一件名为曾伯簠的青铜器。簠,是祭祀或宴会时用来盛饭的器具,与簋并称,方的叫簠,圆的叫簋。曾伯簠即曾国国君所用,上面的铭文,有这么几句:“……克狄淮夷,抑燮繁汤,金道锡行,具既俾方。”意思是:(曾伯)惩治淮夷,安定了交通枢纽繁汤,铜锡通道,都已恢复正常。

近水楼台先得月,既是汉阳诸姬的老大,又控制着铜锡之路上最重要的随枣走廊,随国比其它诸侯更容易获得大量的铜。从某种意义上讲,随这个小国——虽然汉阳诸姬中它最大,但与真正的大国相比,仍是小国——才是真正的青铜王国。曾侯乙墓出土的各种青铜器,计6239件,合在一起,总重量达10498.6公斤。

湖北省博物馆曾侯乙青铜尊盘局部(视觉中国/图)

在周朝,周公制礼作乐的大背景下,青铜器不仅具有实用功能,更具备精神价值,并与礼乐制度水乳交融。它是正音雅乐的乐器,是藏礼于器的礼器,是交通人神的法器。周公敬德保民的思想,通过物化的青铜器代代相承。发达的青铜文化,应该对随国产生了深远影响——可惜,由于史料阙如,我们无法获悉更多的细节。从关于随国的不多的记载来看,一个叫季梁的宗室,堪为代表。

前706年,楚武王攻随,故意示弱,随国少师中计,请随侯倾力迎战。季梁提醒随侯,强大的楚国突然变弱,此乃“诱我也,君何急焉?”他进一步向随侯进谏,进谏内容,充分体现了季梁以人为本的思想。他说,小国要与大国对抗,在于有道;“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辞,信也。”——有道,就是执政者要忠于民众,取信于神灵。君主时时想到如何有利于民众,这就是忠;代表君主祭祀的史官实事求是,这就是信。随侯不服,他称自己在祭祀神灵时,一直选用肥大且无杂色的牺牲,作祭品的黍稷也丰盛完备,对神灵足够有信了。季梁却告诉他,“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民众才是神灵的根本,所以历代圣明之君都是先团结民众,尔后才致力于祭神。季梁断言,随侯自以为给神献祭的牺牲肥大无杂色,黍稷丰盛完备,其实根本没用,不会获得神灵保佑。只有“务其三时,修其五教,亲其九族”——务其三时,指让民众专心进行春、夏、秋三季农事;修其五教,指倡导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的社会风气;亲其九族,指敦睦亲族之间关系,使其融洽——用这些行为来祭祀神灵,神灵才会降福,社会才会和谐,国家才会强大。所以,季梁毫不客气地要求随侯“君姑修政而亲兄弟之国,庶免于难。”——您如果修明政事,亲近兄弟国家,或许可以幸免于难。

季梁这番话,听得随侯心惊肉跳,不得不采纳了建议。楚国听说后,只得暂时放弃了侵随计划。

随侯虽听从了季梁的劝谏,但他最宠信的其实还是那个没留下姓名的少师。当季梁渐渐失宠于随侯,楚国又看到了希望。楚武王第二次亲率大军,兵临楚随边境。

楚强随弱,季梁建议与楚国议和。他说,如果楚国不愿议和,那将激怒我国将士而使敌军懈怠。少师却不愿议和。他认为,必须迅速出击才能彰显随国的强大。战前,季梁提醒随侯,楚人风俗以左为尊,左军一定是楚王所在的精锐。交战时,我们先攻打薄弱的楚国右军,右军一败,楚军就会崩溃。少师反对说,不与楚王正面交战,那等于说我们不敢和他硬杠,有损随国威严。于是,随侯下令攻打楚军左军。结果,随军大败,随侯逃走,随侯的战车也被楚军缴获。

随州文化公园季梁雕像(视觉中国/图)

附庸

曾侯乙墓出土了一批竹简,计240枚,有文字近7千。经专家释读,竹简是一份陪葬曾侯乙入土的车马兵甲清单。清单表明,曾侯乙死后,赠送车马的有楚王、楚太子、楚令尹,以及楚国的几位封君,如鲁阳公、阳城公、平夜君。总之,差不多所有楚国大人物,都对曾侯乙的死表示哀悼,并赠送车马或其它礼物。这分清单中随国人对楚王的称呼证实,此时的随国,已沦为楚国附庸——惟其如此,楚国君臣才对曾侯乙如此亲近,礼遇。

楚国崛起后,一直试图向东发展。向东发展有三个目标,第一个目标是占领宜于农耕的江汉平原;第二个目标是夺取大冶的铜矿;第三个目标是控制随枣走廊以及南襄隘道,进而北上争霸。当然,三个目标是循序渐进的,只有实现第一个目标才可能实现第二个目标以及第三个目标。而无论要实现哪一个目标,楚国必须做到的就是打败它的东邻随国。随国不仅肩负着周天子让它监视和防备楚国的任务,并且,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北接黾厄,东蔽汉沔,介襄、郢、申、安之内,实为要地,义阳、南阳之锁钥,实为用之”。可以说,从楚国崛起的那一天起,楚国与随国之间就注定了你死我活的战争。

800年楚国历史上,楚武王熊通是一个铁腕人物,他踩着血泊中的侄儿的尸体,以弑君的方式登基为君。半个多世纪里,楚武王着意向东、向北发展。汉阳诸姬中的老大随国,是楚武王必欲灭之而后快的头号敌人。

十多年间,楚武王三次伐随。前706年,随侯听从季梁进谏,楚军无功而返;前704年,随侯听从少师之言,随军大败;前690年,年过七旬的楚武王病死于伐随征途。

楚武王虽未能如愿将随国吞并,但大大削弱了随国力量,先后灭掉了权国、州国、蓼国、卢国和鄢国,几乎全部占有了肥沃的江汉平原,并将铜绿山控制在手。

50年后,楚武王的孙子楚成王,接连吞并了贰、谷、黄、英、蒋、房等十来个小国,进而实现了祖父多年的梦想——把随国变成楚国的附庸。

前640年,随国联合汉水以东的一批小国,联合兴兵反楚。楚国令尹斗谷于菟率军进击,随国及联军大败,被迫与楚国订立城下之盟,从此沦为楚国附庸。此时,已是周惠王二十五年,原本强盛的西周早在100多年前就不得不迁都洛阳,周天子实力大减,至多相当于一个中等诸侯,对包括随国在内的汉阳诸姬,周天子早已自顾不暇。自此以后,随国“世服于楚,不通中国”。

附庸楚国后的随国,尽管疆域缩减,但与楚国之间的战争几乎绝迹,在大批诸侯亡国绝祀的吞并浪潮中,随国得以幸存。

随州位于江汉平原中部。(视觉中国/图)

历史的戏剧性在于,无论对楚国还是对随国来说,两国君主及臣民都不曾想到的是,有一天,作为附庸的随国,居然将是宗主国楚国最后的拯救者——如果没有随国,楚国很可能在春秋末年就灭亡了。

前506年,吴楚大战爆发。吴王阖闾亲率大军,溯淮河而上,在今河南潢川一带舍舟登陆,通过蔡国和唐国军队接引,吴军由楚国北方南下,直趋汉水。

吴国本在楚国东部,楚国的防守重心一直在豫章,也就是今江西南昌一带。没想到吴军却避其主力,击其薄弱,打了楚军一个措手不及。吴楚两军在柏举(今湖北麻城,另说湖北汉川)交战。吴军五战五捷,楚军大败。十天后,吴军攻占楚国首都郢。

整个春秋时期,吴军克郢是第一例也是惟一一例攻占大国首都的战事。消息传出,诸侯震惊,不由得对原本被视为蛮夷的吴国刮目相看。吴国之所以创造这样的奇迹,其主要功劳,应归功于伍子胥和孙武。正如《汉书》所说:阖闾举伍子胥、孙武为将,战胜攻取,兴霸名于诸侯。

楚都被吴军攻占后,楚昭王逃到随国。此时,这个汉阳诸姬中几乎硕果仅存的蕞尔小国,成为楚国存亡续绝的最后希望。吴国派使者到随国,希望随侯交出楚昭王,并提醒随侯说,“周之子孙在汉川者,楚实尽之”——你们汉阳诸姬,都快被楚国吞并完了。现在,老天要惩罚楚国,你为什么把楚王藏起来?如果交出他的话,汉阳的土地,就归随国所有。对此,随侯拒绝了。他表示,随国与楚国世代有盟誓,他不能交出楚王。吴国大军深入,后方不稳,不愿再与随国交战,只好撤退。以后,才有了申包胥哭秦庭乞得秦师,楚昭王得以中兴的下文。

鉴于随国对楚昭王的保护,楚昭王复国后,楚随关系开启了前所未有的蜜月期。原本,沦为楚国附庸后,尽管随国是周天子当初分封的诸侯,但已经“为楚私属,不通于诸侯,征伐盟会,不齿于列”。出于对随侯的感激,“楚人感其德,使随列于诸侯”。就是说,随国虽然仍是楚国附庸,但楚国让它像诸侯一样参与国际活动。

襄阳博物馆珍藏的两件春秋时期的媵器,就是楚、随友好的见证。先秦时期,王公贵族嫁女,一般都会制作青铜器作为陪嫁,称为媵器。襄阳博物馆这两件媵器,一件称为曾侯作季汤芈鼎,一件称为曾孟芈谏铜盆。两件媵器上的铭文表明,一个叫羋汤和一个叫羋谏的楚国女子,先后嫁到随国。羋姓系楚国国君姓氏,为荆楚十八姓之祖,曾因电视据《羋月传》广为人知。所以说,楚随关系史上,有过一段相互通婚的秦晋之好。

楚昭王奔随63年后,随国国君曾侯乙去世了。此时,楚国君主乃楚昭王的儿子楚惠王。同样出于对当年随国义举的感激,楚惠王特意制作了礼器来祭奠。追悼曾侯乙的,除了楚惠王,还有一大帮楚国王公重臣。原本默默无闻的小国之君,因祖先的一次政治站队,从而出人意料地得享哀荣。

夜空下的编钟,一个小国之君在机缘巧合下无意中留下的永恒。(视觉中国/图)

时光是感情的敌人。如果说感情是酒的话,那么,时光就是不断往酒里渗入的水。时光愈久,渗入酒中的水越多,酒味就越淡,乃至于最后只有水的寡淡而无酒的甘醇。人与人的感情如此,国与国的感情亦如此。尤其在利益面前。

假如曾侯乙和楚惠王九泉下有知的话,他们一定会为子孙后代的选择感到遗憾:对楚国有再造之恩的随国,最终,还是被楚国吞并了。

楚国何时灭随,史料无载,只能通过出土文物间接推断。在曾侯乙墓南侧数百米处,1983年,考古工作者发掘了30余座墓葬,这些墓葬被命名为随州擂鼓墩二号墓。考古工作者的结论是,墓中出土的器物,“不仅具有浓郁的曾文化特征,还有典型的楚文化因素”。因此,推断为“曾国即将灭亡或已被楚国灭亡后之曾人墓葬。”这些墓葬的时代,大致在战国早期偏晚至战国中期偏早,由是而言,随国的灭亡当在战国中期。这一点,也能从文献中找到佐证。如春申君在前272年劝秦国不要攻打楚国时,提到了“随水右壤”乃楚国领土。随水即广水,随水右壤即广水以西,即当年随国辖地。就是说,至迟在前272年,随国已并入楚国。此时,距曾侯乙与楚惠王的楚随蜜月期,已然远去一个半世纪。

随州广水丘陵地貌(视觉中国/图)

漫长的随国历史,除了季梁等极少数人外,大多数王公贵族乃至君主都面目模糊,哪怕是因编钟而闻名的曾侯乙,后人对他的生平也知之甚少。考察擂鼓墩曾侯乙墓,最让我感慨的,既不是编钟,也不是玉器,而是21位永远不可能知道名字的年轻女子。

在曾侯乙长眠的主棺周遭,有8具从棺。棺内,各有人骨架一具,均为19到26岁的女子。她们可能是曾侯乙的嫔妃或近侍。在主室附近的西室,另有13具从棺,棺内,也各有人骨架一具,系13岁到24岁的女子。同为殉葬品,却有不同的身份和称谓。前者称为人殉,人殉多是死者的妻妾和近侍,身份较高,人牲则是战俘或奴隶。人殉埋在死者墓中,身体完整,葬具较精,是为了让她们到另一个世界继续为死者服务。人牲则埋在专用的祭祀坑中,身体大多不完整,葬具粗糙,是为了将她们献祭给天地神灵和祖先。人殉中固然有被迫从死的,但也不乏自愿陪葬者;至于人牲,几乎可以断言,没有任何一个出于自愿。

一个已经沦为附庸的小国之君,死后仍然要以21条年轻鲜活的生命作为陪葬,在编钟和玉器的灿烂辉煌之外,我依稀看到了那个远逝时代的血腥,蒙昧和野蛮。此种背景下,季梁“夫民,神之主也”的说法,尽管很难被君主们真正付诸实践,但仍然如同暗夜里闪烁于远方的萤火那样,微弱,却弥足珍贵。因了这萤火,冰凉的历史也才有了一丁点人性的温暖。

【主要参考书目:《左传》《读史方舆纪要》《湖北随县曾侯乙墓发掘简报》《随州志》《曾侯乙墓》《随州文化探源》《曾国与随国历史研究》《楚国灭国考》】

聂作平

责编 杨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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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8

标签:楚国   随州   铭文   编钟   楚王   附庸   小国   诸侯   青铜   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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