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高端品牌创作者竟流行基层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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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家锦 | 文 关注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 ·

Ben来自法国，服务一家全球顶级的奢侈品牌，在上海揭幕了一场全城瞩目级营销事件的次日，我在佛山见到了他。

佛山沙堤机场是一个4C级军民合用机场，只有10个民航机位，仅能满足年旅客吞吐量100万人次的使用需求，被网友调侃为“最像汽车站的机场”。

得知其助理安排飞抵这一机场（而非广州白云机场），我一度有些担忧，“这么老破小的机场，不知会否让他不悦？”

事后证明我多虑了。尽管从飞机落地到出站口相见就花费了将近一个小时（当天只有一辆摆渡车往返运送乘客），但他丝毫没有不悦之感，“我挺喜欢这种小机场，很具有当地风情，且一下飞机我就可以抽烟。”他自带法式的幽默与随意，让我说出了下一个更大胆的提议——

“现在已过午餐时间（14时），且距离客户约见（15时）的时点紧迫，我们就在顺路途中的农家乐吃个简餐，怎么样？”

“OK！”

那是一个很典型的佛山农家乐。穿过一排排陶瓷、五金、物流公司等厂房区，我们在一个水塘边的餐厅停下。Ben拿起手机到处拍照，我有点恍惚——这么脏乱差的环境，有啥好拍的？况且，他服务的客户可是全球最顶级的奢侈品牌之一，说好的审美呢？

尽管厨师已下班午休，但还是被老板叫回来为我们烹饪了一桌顺德美食。从大厅到包厢，乃至窗外的水塘，Ben兴奋地拿手机到处拍摄，并熟练地使用筷子对顺德菜赞不绝口，最受他好评的竟然是一道羊肉——而羊肉并非顺德本土食材。

他的审美点到底在哪儿？

下午的参访很顺利。我陪他走访了堪称华南地区规模最大、档次最高的家居卖场，他一边聆听一边拍照，并不时发出赞叹“Crazy Chinese”。作为接待方，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与客户吃过晚宴之后，我邀请他及随行一起到酒店顶楼的行政酒廊喝一杯。这种“After Party”的仪式感很重要，它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他对此行是否满意，乃至对我个人的认可程度。他很愉快地答应了，而我显然还有另一个目的：直接询问他，以解开我今日的疑惑。

他很聪明，也看出了我的疑惑。他坦诚了给出了解答——

“沙堤机场很小，但正因为它不是千篇一律的国际性超大型机场（Global），所以它才更具有地方特色（Local）。它是如何布局的？它使用了怎样的设计手法与当地建材？它存在的目的与呈现方式是如何对应的？”

“在你看来，那个水塘或许不美，水草疯长，垃圾成堆，但它就是当地很真实的生活场景。”

“你看我拍摄的这个美食店招牌，它的颜色、尺寸、建材与安装的角度，并不是随意的，而是跟周围的厂房融为一体，显得很醒目却又不张扬。”

“其实我更愿意坐在大厅里就餐（而不是私密的包厢里），这样我就能观察当地人的衣着打扮与神情举止。他们是佛山人，跟上海人有何不同？”

“但这些观察又有什么用呢？毕竟你服务的客户，以及你的生活圈层，都是高大上的啊！”我依然充满不解。

“不。”Ben诚恳地望着我，“美的呈现手法或许有高低之别，但美的本质却是一样的，关键在于你能否发现。而美若要被感知，还有另一种很重要的特质，那就是真。无关人之社会地位的高与低，唯有真实，方可打动人心。”

所以，Ben尽管生活在国内最国际范、高级感且也是全球最为重要的奢侈品消费城市之一的上海，但休息时最喜欢逛的地方，是上海的石库门、小弄堂；最喜欢交的朋友，是街头巷尾的小商店老板、修理店匠人，在这些最当地化的人与物之中，去真实感受在地化的人文（精致感）与生活（烟火气），汲取更多的素材积累，以激发更多的创作灵感。

百年之前起源于欧洲的奢侈品牌之所以能横跨时空，且至今仍有旺盛的生命力，其底层逻辑或许正隐藏在Ben对我的回答中。

Ben的回答，让我联想到“随时随意波尔多（Simply Bordeaux）”。

这是法国波尔多葡萄酒行业协会（CIVB）自2006年起在中国举办的评选活动，旨在帮助大众探索波尔多葡萄酒的世界，“无论什么颜色和场合，波尔多葡萄酒都会随时陪伴在您的左右。”

葡萄酒不是高端宴会场合的标配吗？作为全球最富盛名的葡萄酒产区，波尔多为何会“自降身份”声称自己可以“随时随意”？

在我初学品酒的2010年，中国是全球最热门的葡萄酒消费市场之一，“法/意/西的庄主不是在中国，就是在前来中国的路上”，由此，我得以结识很多庄主。

享受美酒的同时，我发现了一个现象：大部分庄主西装革履般站在台上推荐他的葡萄酒时，都会提及“我是一个农民（I am a farmer）”，平时如何下地干活、打理庄园等。

站在营销的角度，他难道不会把自己“装”得高大上一点吗？不应该重点介绍一下他的酒水被哪些王室贵族品鉴过、曾出现在哪些国宴等名利场吗？为什么要提及“我是一个农民”？这样是把自己及品牌拉下“神坛”啊……

无数个疑惑，让我不得其解。

后来，当我跟某位知名庄主熟悉了之后，他给出了令我意外的回答——

“这就是我的真实身份啊！从我爷爷的爷爷开始，我们家族就开始经营这一片土地了。下地干活并非什么丢人的事，正因为我热爱这片土地，以及酿酒这一家族事业，才会事必躬亲参与到土地维护、葡藤种植、酿酒装桶等一系列劳作中。所以，我深知我的酒好在哪儿，也很乐意跟朋友们分享我的劳动成果。”

“我的酒水能出现在国宴席上，不是因为我讲了多么漂亮的故事，而是因为我撸起袖子下地干活，真真实实地酿出了一瓶天（环境）人（工艺）合一的好酒。”

“如果我不能俯身低头去干活，又怎么会有起身上台的机会呢？”

一个既能在田地里挥汗扬尘，又能在名利场谈笑风生的庄主，跟他的葡萄酒一样，值得细细品鉴。

“一位会品酒好（hào）厨艺的财经作家”——这句话曾经是我的微信签名。

我“拜师”过一位厨师并与之开过一家西餐厅，并试图学习西餐烹饪。他叫欧阳，是一位长沙的“网红”西餐大厨，曾是喜达屋集团中国区最年轻的厨师长。他烹制的意面曾让很多老饕慕名而来。

“不就是一盘平淡无奇的意面吗？”我也有不解。

欧阳给我讲了另一个故事，关于阿兰·帕萨德（Alain Passard）。他是谁？他是巴黎L’Arpège餐厅的老板兼主厨（餐厅自1996年摘得米其林三星，保持至今），是2016年“世界50佳餐厅”终身成就奖获得者。

Alain起初以肉食烹饪而闻名。但米其林三星荣誉加身之后，他却一度感到迷茫，处理肉食让他感到紧张与痛苦。于是，他休息了一年。机缘巧合之下，他在蔬菜中看到了一个尚未开发的创意空间。

“自他从业以来，就忽略了蔬菜。他的师傅从未跟他谈过一个好的胡萝卜或土豆，他也从未和西红柿说过话。他认为，蔬菜最终将成为餐桌的主角。”

于是，Alain从菜单上删掉了红肉。

2001年，Alain以蔬菜为主导，只保留少量鱼和贝类，并尝试用肉类烹饪的方法烹饪蔬菜——他用盐烤甜菜根，烟熏芹菜，炙烤胡萝卜；用“慢速动力法”，以盐渍黄油温和地烹饪蔬菜。

通过蔬菜，Alain找回了对烹饪的热情与创意；他要求团队的厨师，“要与蔬菜对话，重视与土地的关系，用菜肴反应当下的自然环境。”

法餐以肉为主角，Alain的疯狂举动让一些美食家和评论家感到震惊，觉得这是对法餐的侮辱，但他坚持自己的理念。幸运的是，他开启的“蔬菜革命”不但影响了法餐与法厨，更影响了世界，L’Arpège被誉为全球最好的以蔬果为主角的餐厅，而他被誉为“法餐当代教父”。

故事再回到欧阳身上。大约2010年，Alain到中国来做一场针对高端商务人士的餐饮活动，年轻的他幸运地被选为烹饪助理。第一项任务是陪同Alain到菜市场去采购食材，“他没有选麦德龙等大超市，而是问我当地最新鲜、最生活气的菜市场在哪儿？我只好带他到一个我自己都嫌弃其脏乱差的菜市场，但他却很开心，如获至宝的样子。”

Alain不会说中文，但（通过欧阳的翻译）依然能精准地跟摊主交流一些关于食材的生长环境、采摘状态、味道特征等话题，“他时不时拿起一些食材仔细地闻闻，或用手捏一块放在嘴里尝尝，时不时与摊主交流几句，看得出来他很享受这个采购的过程。但我却越来越糊涂，用这些廉价的食材如何烹饪出一桌高大上的高端晚宴？”

最终的结果令欧阳大出意外。“他太有想象力了！看起来平淡无奇的食材，漫不经心或出人意料的搭配，最终呈现出我从未尝试过的味道！”年轻气盛的欧阳，也不得不折服于Alain的“低调”。

“我烹饪意面的技巧，就来自于Alain的启发。”欧阳向我道出了厨艺的秘诀，“手拿意面时，我会认真审视它的包装说明，它是用哪个国家、哪个产区的小麦制作的？不同地区的小麦拥有不同的含水量，进而决定了它的硬度；我会询问食客的口感偏好，若磨牙的硬度为10，入口即化的硬度为1，他喜欢哪个硬度？由此，我大概可判断出煮面的水温得是多少度？煮多长时间？还得再结合炒面的温度与时间，最终奉上一盘令食客满意的意面。”

这不正是Alain提倡的“要与蔬菜对话，重视与土地的关系”吗？看来欧阳是得其精髓了。从那之后，欧阳不再热衷于以“西餐大厨”的身份高谈阔论地“炫技”，而是一有时间就逛菜市场，甚至深入田间菜园，用心去感受食材的原本面貌。

以上三个故事，并没有直接关联，三个主角也互不认识，但他们给我的答案却近乎一致——

尽管他们服务的都是全球一流的高端品牌（奢侈品/葡萄酒/五星级酒店），但他们汲取创作灵感的来源，并非只是所谓的高端圈层，而在最近乎产业链的底层之处。

这是一种巧合吗？奢侈品牌最好的包包，其所使用的皮质（小牛皮、鳄鱼皮等）跟养殖地息息相关；一瓶绝佳的葡萄酒，是由其种植地资源赋予的（七分原料三分工艺）；五星级酒店的饕餮盛宴，其滋味也是由土地决定的。

没有品过“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茶”，何以品好“琴棋书画诗酒茶”的“茶”？

• 作者：财经作家，资深财经媒体人；专注于创作“奢侈品在中国”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