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闻·在路上 - 莎车,《十二木卡姆》之都

莎车是新疆喀什地区所属的一个县,县城并不太大,但在16至17世纪时却是南疆最大汗国叶尔羌的都城。今年初春专程来游,所住酒店离十二木卡姆故乡园仅一路之隔,故乡园东南首就是木卡姆文化传承中心和木卡姆艺术团所在地。

莎车老城景区大门

木卡姆本出阿拉伯语,意为规范与法则,用在这里是指成套的古典乐舞。新疆维吾尔族有一种源自民间的歌、乐、舞三位一体的艺术形式,后来在各绿洲城邦国的宫廷及都府官邸传播,逐渐形成了各自不同的风格,喀什、和田、阿克苏和伊犁等地流传的木卡姆虽然同源,但结构模式、旋律风格、乐器使用等方面却又各具特色,大家熟悉的刀郎歌舞也属于其中之一,主要流行于巴楚、麦盖一带。

木卡姆艺术发展到极致就是《十二木卡姆》,在这一进程中有个不可忽略的人物——阿曼尼莎,莎车县其乃巴格路以东的十二木卡姆广场上就有她手操萨塔尔琴的汉白玉雕像。

阿曼尼莎的汉白玉雕像

阿曼尼莎(1534—1567)是叶尔羌汗国第二代汗王拉失德(又译作阿不都热西提)的王妃,天资聪颖、才华出众,对诗和音乐抱有浓厚的兴趣。她14岁入宫后,广泛拜访民间艺人,整理创编出集维吾尔族古典音乐之大成的《十二木卡姆》,使之成为系统规范的曲目。可惜天不假年,在34岁时因难产而死。

阿曼尼莎死后葬于叶尔羌王陵麻札(墓地),位置就在莎车老城和新城之间的阿勒屯路附近,这里最早是汗国开创者苏力坦赛亦德陵墓所在地,后来又陆续安葬了包括阿曼尼莎丈夫在内的十多位汗王、部分王妃和王室其他成员以及大臣、学者等。因叶尔羌亡国已三百多年,阿曼尼莎墓的具体位置很难确定,20世纪90年代,在王陵麻札南兴建了阿曼尼莎汗纪念陵——王妃墓也亦尊称为汗陵。

阿曼尼莎汗纪念陵

纪念陵建在两米高的土红色基座上,登上意味着她14岁入宫的14级台阶就是主体建筑,上部为伊斯兰风格的圆顶拱拜孜,覆以青花瓷贴面,下部为正方形,四周排列着20个白色檐柱,象征着阿曼尼莎对木卡姆的整理持续了整整20年之久。通过带有绿色窗棂的隔扇门进入陵室,中央穹顶下即为墓包,四壁镶有《十二木卡姆》的套曲名称。

《十二木卡姆》据称是按一年十二个月将其规整为十二个套曲,每套含乐曲30多首,完整演出365首(一年的天数)乐舞需用24个小时(一天)。我对音乐不太在行,对少数民族音乐更是知之甚少,但我对配以演唱的民谣歌词即特有的双行诗颇感兴趣。纪念陵台基下的四围刻有《十二木卡姆》的歌词片段,细读之,写得很美:

我原像个红色苹果,已被爱情烧得坑坑窝窝……一睹你的芳容,我爱得要死要活……远远地望见了情人,情人是否也看见了我……我身上燃起了一团火,情人是否也能感觉?

这些表现热恋的只言片语细腻温馨、香甜酸柔。《十二木卡姆》中还有大量的失恋者的幽怨和哀伤,如:

她的花朵已落别人之手,刺却扎在我的心头……命运给别人的是安逸、享乐与珍馐佳肴,可我连被她爱火烧死的份也未轮上。

就连拒绝别人的爱,也能说得那样富于诗情画意:“心里装的是太阳,怎么会让星星靠近我?”最令人称奇的是“我的右边像团火,我的左边仍唱着情歌”,这种接近于现代医学上的偏瘫症候,在《庄子》中曾被称之为“腰疾偏死”,我们时下多用半身不遂来形容,显然这两种说法都不具有那样丰富的诗意。

南疆这个地方是多民族文化交流汇聚的洼地,莎车更是如此。传说中亚一带的粟特人会在孩子降生后做两件事:一是往嘴上抹蜂蜜,二是往掌上涂胶水,以此期待他将来言辞甜蜜动人、手里能抓住宝石金钱而不掉落。粟特人以经商见长,蒙古人以征战著称,维吾尔族人以歌舞而闻名。叶尔羌汗国的开创人和阿曼尼莎的丈夫爷俩都是地道的蒙古人,征战一生,但也颇具文采。拉失德汗执政期间尤其热心于文学艺术,都城莎车也成为西域的政治、文化中心,文人墨客多汇集于此。拉失德迎娶维吾尔族姑娘阿曼尼莎为王妃,并全力支持她整理创编木卡姆乐舞。据《中亚蒙兀儿史》称:“拉失德汗秉性温良,书法精湛,是用波斯语和突厥语写诗的至善至美的诗人。”可惜其作品大都失传,很难判断其文学造诣,但仅此就足以看出他与“只识弯弓射大雕”的蒙古先人已完全不同。要知道《中亚蒙兀儿史》一书的作者海达尔是在拉失德继汗位后被迫出走莫卧尔王庭的,其叔父和胞弟又被拉失德诛杀,可他却仍在这部蒙古史书里对拉失德不吝赞美之辞。

其实从能征善战的回鹘人到能歌善舞的维吾尔族人也经历过类似的转变,人类文化上的进步得益于各民族之间交往过程中的长期熏染和主动学习。如果缺少这种有意识的相互借鉴和学习,《十二木卡姆》恐怕不会出现。新疆有年纪的维吾尔族人至今仍保留着“善言”的特点。两个主妇路边相见,甜言蜜语,一聊至少半小时。在莎车夜市上看到一长者卖瓜,有年轻人尝了一下,脱口而出:“你这瓜不甜呀!”长者不悦,道:“张开嘴,让我看看你这里边长的是不是舌头。”其实我们也曾有“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的说法,只是年轻人早已不屑于遵循这类古训了。现在我们似乎更长于去否定别人,除了工作单位的表彰活动之外,平日里大都很吝啬于褒奖和夸赞,更别说赞美自己的对手了。我们习惯说“口蜜腹剑”这个词,好像谁要是对人讲些受用的话就一定是包藏祸心似的。也有人津津乐道于“我是刀子嘴、豆腐心,都是为你好”,网络上尤其流行“怼”人,要么一句话把人噎死,要么众人一起喷,唾沫星子把人淹死。孔子曾说过“不学诗,无以言”,比起《左传》那些既针锋相对同时还能文雅宛转的“行人之辞”(外交辞令)来,我们真该反思一下,中原文化传统中那种细腻的情感和精致的表述究竟是从何时开始退化的呢?粗鄙的言辞又是如何占据了我们的内心世界的?

今夏二次来莎车,特意到阿曼尼莎汗陵对面的非遗博览园去看《十二木卡姆》的演出。虽然只是短短一个小时的表演,而且我也听不懂那些维吾尔族语唱词,但仅从盛装姑娘婀娜多姿的身段、银髯老汉从容优雅的步态以及男女歌手宛转柔美的歌喉,我能感受到那歌中唱的一定是爱情、友谊和对美好生活的礼赞,即便其中也会有些许幽怨、伤感之意,但丝毫没有杀伐、征战之气。

十二木卡姆演出现场

要说杀伐征战,在南疆中古以后的历史上大概没有谁能超越苏力坦赛亦德。然而凡游客至王陵麻札,必先谒阿曼尼莎汗纪念陵,然后或出,或至其北侧游览苏力坦赛亦德汗陵墓,它比阿曼尼莎汗纪念陵小了不少,单层、无台基,也无外壁檐柱,而且封闭不得入,多数游人甚至不知其中安葬的竟是叱咤风云的一代英主。

苏力坦赛亦德汗陵墓

一个是叶尔羌汗国的开创者,一个是《十二木卡姆》的编创人;一个是前代汗王,一个是后辈王妃;一个是伟丈夫,一个是弱女子;一个武功盖世,一个歌舞传人。两相比照,陵墓的规格反映出了二人对后世的影响不同,原来古人讲“文治武功”是有先后次序的。晚清左宗棠麾下大将刘锦棠收复南疆后,在喀什老城建耿恭祠,祠堂主殿内右供虫王刘猛,左供耿恭、班超,此三人均为武将,正当中却是奎星文昌君的神位。可见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文运昌盛比起赫赫武功来处于更优先的位置。

叶尔羌汗国被准噶尔部灭亡已三百多年,只余下一片荒凉的麻札和几抔坟丘。而《十二木卡姆》至今流传不息,旋律尤在人耳。

来源:新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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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09

标签:莎车   维吾尔族   南疆   维吾尔   喀什   都城   中亚   乐舞   陵墓   王妃   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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