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游戏账号衍生出一门新生意

B站颁发的奖牌正中央，银色的吉祥物“小电视”光可鉴人，清楚地映出小河（化名）的面孔。“能快点换成金色的就好了。”这个24岁的年轻人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也带着几分急切。银色的“小电视”是一名B站视频博主粉丝量达到10万的象征，金色则对应着100万粉丝。眼下，小河距离这个目标已经不远，他负责打理的账号目前在B站的粉丝量已超过90万。对一个视频博主而言，这已经是一个不错的成绩，尤其是，他的视频内容还挺冷门——小河供职于浙江一家互联网公司，这是一家专门从事网络游戏账号交易的电子商务平台，自去年5月入职以来，小河制作的视频基本都围绕着公司的一项独特业务展开：线下真实找回人员。对于非游戏玩家群体，“线下真实找回人员”这8个字着实令人费解，甚至无从断句。简单来说，所谓“线下真实”，可以理解成现场曝光、当面对质；“找回人员”则是指恶意利用游戏运营商的账号找回机制，在账号交易过程中骗取钱财的卖家。两相结合，便构成了这项业务的大致流程，也是小河所制作视频的剧情梗概：确认卖家存在不法行为后，在线下找到涉事者以固定证据，并报案交由警方处理。在小河看来，他们就像互联网上的“镖局”。平台上的每一次交易都相当于走一趟镖，一旦在交易过程中出了问题，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为受害者讨一个公道。以游戏账号交易为代表的虚拟财产交易市场长期野蛮生长，成为心怀不轨者非法牟利的重灾区。此情此景下，“互联网镖局”的出现似是众望所归。但在赢得玩家一片叫好的同时，互联网上的“镖局”却也引来了诸多争议与质疑。身为“镖客”，小河有自己的观察和思考。

B站颁发给小河运营账号的“10万粉”奖牌。于量 摄

居间方？镖局？

今年2月，中国音数协游戏工委发布的《2022年中国游戏产业报告》显示，2022年中国游戏市场实际销售收入达2658.84亿元。7月发布的《2023年1—6月中国游戏产业报告》则显示，我国游戏用户规模达6.68亿，再创历史新高。日益庞大的游戏市场衍生出一系列下游产业，游戏账号交易服务便是其中之一。对于渴望获得游戏中的稀有道具，或是急于提升游戏体验，从“萌新”一跃成为“大神”的玩家，从“弃坑”玩家处购买二手账号无疑是最直接有效的手段。于是，游戏账号交易的市场应运而生，并迅速形成规模。2003年，金华比奇网络技术有限公司旗下的中国网络游戏服务网注册成立，开创国内此类业务先河。由于游戏账号作为虚拟财产的特殊性，玩家之间的私下交易安全性难以保障。而账号交易平台作为居间方，通过与买卖双方签订合同的形式，对交易过程进行监管和约束，从而保障买卖双方的资金安全。平台则在交易过程中收取佣金，以实现赢利。小河告诉记者，目前国内专事游戏账号交易的平台有近百家，基本都承袭了近20年前的运作模式。市场的需求固然旺盛，行业却也已然是一片红海。售后服务质量的比拼，是同行间“互卷”的主要抓手。包括电子合同等在内的一系列创新手段，被逐渐引入行业，使得交易过程日渐规范。如何应对“账号找回”，则成为各平台着力攻关的另一大重点课题。为加强对网络游戏的市场监管，防止青少年沉迷网络游戏和过度消费等问题，国内相关部门要求注册网络游戏时必须实名认证。依托实名认证，网络游戏运营商通常都设有账号找回机制。只要提供有效的身份证明材料，账号创建者都能取回账号所有权。然而，这一原本旨在解决盗号问题的机制，却被少部分人在账号交易过程中恶意利用，在卖出账号后重新拿回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账号，令买家承受不小的损失。根据小河所供职平台的相关说明，用户通过平台购买的账号找回发生后，如在15天内追索无果，即可获得账号价格一定比例的赔偿；如额外购买包赔服务，则可按照包赔合同类型获得至少100%的全额赔付。“线下真实”则是针对找回行为设计出的终极对策。这让他们在居间人之外，也扮演起了“镖局”的角色。小河说：“一旦买家向我们反映发现账号无法登录，疑似被找回，我们的客服会第一时间联系卖家了解情况，并向对方陈明利害。如果对方拒绝归还账号或是玩失踪，那我们就会先行赔付买家的损失，同时派出队伍寻找找回人员，启动‘线下真实’流程。”鉴于账号找回发生后，平台方已先行对买家进行了赔付，平台方对找回人员的“线下真实”事实上是在为自己申索权利、挽回损失。然而，当这些“走镖”过程经由小河之手剪辑成片搬上视频网站，却引发了意料之外的反响。玩家普遍将之视作“镖局”的义举，平台则是站在自己一边的正义伙伴，“线下真实”也随之成为小河供职企业的一大特色服务。如今，同类企业也都逐步引入类似业务，“线下真实”逐渐成为行业标配。

讨公道？催债鬼？

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可小河和他同事们的所作所为。当玩家为小河的视频击节叫好的同时，在另一些人看来，“线下真实”并不体面，更为黑暗的联想，则将之与暴力催收画上等号。每次在视频网站更新视频后，小河都会逐一查看用户的留言与弹幕。对于这样的观点，小河看在眼里，多少还是感到有些不忿：“我们和催收有本质上的区别。第一我们不是为了钱，第二我们绝对不会使用暴力，第三我们每次的最终处理方式都是报案，把找回人员交到警方手里。”如果不是为了钱，那么“线下真实”是为了什么？作为视频的旁白，小河在自己的作品里曾经坦言，他们这样做，的确是为了公司的口碑，也是为了赢取更多用户的信任，但同时也是因为自己内心的那份要为玩家讨公道的责任感。至于暴力，小河觉得压根是无稽之谈：“我们对‘线下真实’的过程全程录像，初衷就是为了自证清白，这也是我们的一种自我保护。”所谓的讨公道，则是诉诸司法，让法律来给出这个公道。小河说：“账号找回发生后，买家的经济损失已经由我们赔偿了。选择‘线下真实’，是要让找回人员接受法律制裁，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已经触犯了法律，绝不仅仅是赔钱了事，而是要付出相应代价的。”问题随之而来。既是如此，为何不在账号找回发生后，就第一时间联系警方直接报案呢？小河对此的解释是，作为面向全国的平台，找回案件中的涉事人员遍布全国，如若在公司所在地报案，往往涉及异地执法，警方的办案流程相对复杂。作为居间方，平台不仅掌握有涉事人员的基本身份信息，且能提供完整的证据链和交易过程，只要在线下锁定找回人员，就能在其所在地报案，从而大幅提升办案效率。“我们不敢说自己是警察叔叔的小助手，但的确在一定程度上节省了警力资源。”小河说，“人我们带来了，证据也都摆在这里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法律了。”在小河的“镖局”公布的案例中，找回人员被处以行政拘留等处罚的不在少数。有一宗2020年的找回案件，更是被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作为典型案例发布在官方公众号上。涉案人最终被控盗窃罪，被合肥市包河区人民法院判处拘役三个月，缓刑五个月，并处罚金。小河告诉记者，有几次他在外地派出所报案时，办案民警表示自己也看过他们的视频，还在B站上关注了他们的账号。在某期视频里，民警更是连连夸奖小河团队专业，甚至开玩笑说让他们在派出所里设办公点。“听了感觉怪不好意思的。不过也很有成就感，警察叔叔能这么说，说明我们做的事情还是取得了成效。”

纪录片？真人秀？

热爱游戏的小河曾经是一名全职视频博主。如今成了“镖局”的一员，小河认为自己的第一身份仍是内容创作者：“我更像是个说书人。我的工作就是把‘走镖’的过程记录下来，说给大家听。”将“线下真实”的过程制作成视频完全是出于偶然。入职后不久，小河就和团队一起出了几次任务。小河告诉记者，他们曾经驱车十数个小时，只为锁定一名找回人员，却不承想在返程中遭遇车祸；他们也曾为了防止找回人员逃跑，在东北的寒冬中蹲守整夜，为了御寒不得不从烧烤店买来一盆火炭取暖……这些经历让小河认定，如果把这些故事讲出来，大家是会喜欢看的。小河制作的视频，有的像刑侦剧，有的像公路片。视频里，外访团队时而四处寻访，抽丝剥茧般推理出找回人员的所在；时而又长途跋涉，翻山越岭、走街串巷，一路遍历各地风土人情。在经历了种种曲折后，当外访团队直面找回人员，剧情随之被推向最高潮。当找回人员在一番装傻充愣或是强词夺理后，最终垂头丧气地被公安部门带走，等待法律制裁时，故事也如愿迎来了大团圆结局。“玩家苦账号找回久矣，大家都想看到天降正义，坏人付出代价。”小河说。这种朴素的正义感，推动了视频的播放量，也让玩家对于“镖局”产生了一种天然的认可。苦情戏码也时常出现在视频里。有的找回人员被移送司法后才意识到事态严重，声泪俱下希望和解；也有年迈的父母不惜跪地，央求外访团队放过自己惹出祸端的子女。最让小河觉得难受的，是一位为自己丈夫求情的年轻女子。她打来电话，哭诉自己生活艰难，电话那头幼儿的号哭锥心刺骨。每一次纠结过后，小河都选择“残忍”地把这些片段保留下来。他觉得，这些让人揪心的画面，往往最具震撼力，让观众意识到这些不法行为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不过小河始终认为，真实永远是大前提。他坦言外访团队带回的原始素材琐碎凌乱，且缺乏所谓网感。但纵是如此，他也不愿为了追求所谓的“节目效果”，在视频里添油加醋甚至凭空杜撰一些离奇的故事。毕竟，“镖局”在做的事情是“线下真实”，而不是哗众取宠的真人秀。

【记者手记】创新与无奈

在中国本土游戏产业蓬勃发展的过程中，一系列更为细分的新业态、新赛道也次第涌现。账号及其他虚拟财产的交易虽是整个行业中的一个小小切片，但也是一部分玩家切实存在的需求。考虑到国内巨大的游戏玩家基数，由这个小小切片造就的账号交易平台势必成为一门不容忽视的大生意。账号找回之所以让玩家深恶痛绝，是因为这事关玩家的现实利益。交易平台以“镖局”的姿态出手解决账号找回问题，其本质当然是一种商业行为，是对自身业务模式的创新。不过，随着这类视频的走红，也应警惕平台方盲目追求所谓“节目效果”而忽视了对当事人的隐私保护，或是用虚构的内容和过激的语言博取眼球、“带节奏”挑起地域矛盾的情况。事实上，自2019年《网络游戏管理暂行办法》宣布废止后，我国目前并没有法律法规对网络游戏财产的保护问题作出详细规定。为便于管理，游戏运营商往往设立“禁止游戏账号转让”格式条款以示免责。除了仰赖“镖局”这样的民间力量带来的行业“自净”，市场更需要相关法律体系的进一步完善。

栏目主编：孔令君 文字编辑：孔令君 题图来源：图虫创意 图片编辑：项建英

来源：作者：于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