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轩：独生子女很孤独，只能自己扛丨专访

对话 · 黄轩

以下为采访摘要

职业生涯首次挑战大反派

这个国庆档电影《莫斯科行动》如约而至，黄轩的角色让观众眼前一亮，一改以往温和斯文的气质，他演起了暴虐凶残的大反派。

采访前一晚黄轩刚从戛纳到达北京，顾不上倒时差，他不得不马上投入到紧张的电影宣传里。我们碰面当天他要接受不同媒体连续五个小时的车轮采访，然后去到电影院，七小时连做十四场影迷映后见面会。而这样密集的行程仅仅是电影宣传期中的一天。

电影《莫斯科行动》黄轩 饰 苗青山

田川：电影是什么时候拍的？

黄轩：去年7月拿到的剧本，9月开始拍的。

田川：所以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准备。

黄轩：对。

《莫斯科行动》根据真实案件改编，1993年在北京前往莫斯科的国际列车上，发生了轰动中外的列车大劫案，连续六天六夜的车程，几波歹徒抢劫、杀人、强奸，疯狂洗劫了整趟列车，案件涉及罪犯一百多人。黄轩在片中饰演的苗青山正是其中一伙悍匪的头目。

黄轩：其实最早不是找我演苗青山这个角色，但是看完剧本我觉得哥哥可能更加癫狂一些，我就说我想演苗青山。后来剧组里有两种声音，一种是觉得我可以演，一种是觉得可以吗？结果等了一个月他们才给我答复说，可以。

田川：收到回复时什么心情？

黄轩：首先是很兴奋，因为我以前从没在电影里演过反派。这么大制作，这么重要的角色，对于制片方和导演来说是要慎重考虑的。所以压力同时就压过来了，他们都同意了，都在拭目以待，那我该怎么演？该怎么诠释这个人物，让大家忘掉我之前角色的影子。

电影《莫斯科行动》中，黄轩塑造的反派苗青山，爱好古典乐，有着和父母生活的快乐童年，也有被继父家暴的痛苦过往，怀着音乐梦想，却误入歧途。在进组前黄轩为人物做了大量的案头工作。

黄轩：我看了很多真实案例的采访，就想找一些不同的面去演这个人物，而不是上来就在脑海里说我要去演个坏人。

田川：你特别强调了原生家庭对苗青山的影响，让他最后走入了歧途。在你看来，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成长，对他的选择影响大吗？

黄轩：太大了。我觉得一个人的人格是在童年到少年时期形成的，不都说人永远是在跟自己的童年打交道吗，老了可能最终也是要跟自己的童年和解。所以我觉得童年带给一个人的影响是非常大的。

电影《莫斯科行动》中的绿皮火车是几代人共同的旅途记忆。1994年黄轩9岁，跟着父母从老家兰州去往广州，整整三天三夜的火车拉开了黄轩动荡不安的青春序幕。

那趟载满未知的列车，从相对落后的大西北途经两千多公里，开往改革开放后，中国最红火最开放的省份之一，广东。

在他此后的人生中那样颠簸的长途记忆并不少见。到广东三年后，父母离婚，黄轩和母亲留在广州生活，父亲去了北京工作，爷爷奶奶留在兰州老家，兰州、广州、北京，上千公里的周折往返，漂泊的生活，遥远的亲人，是黄轩整个青春岁月的主旋律。

黄轩

田川：你的原生家庭在你身上留下了什么痕迹，有什么是你现在依然需要跟它和解的？

黄轩：很多吧，比如我的性格这么敏感，对世界，对人情世故的感受力很强……因为小时候我要时常去观察别人，在不安的过程中你就会变得极为敏感，像刺猬一样。

小时候是很颠沛流离的，离开故乡去到一个文化背景完全不一样的陌生地方，一家人要在那里求生存，你得适应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文化，其实就会让你变得非常敏感和敏锐，也会学着要保护自己。这可能都是童年带给我的。

到广东后的童年生活，对于这个兰州孩子来说，并不顺利。他先后跟父母落脚在潮州、惠州，之后到陕西咸阳生活，后又返回了兰州，最后的最后，不堪折腾的一家人，决定留在广州定居。

生活动荡，父母关系也日渐紧张。在黄轩12岁的时候，父母离婚，他被送进广州舞蹈学校。六年的住校生活，语言不通，又缺少家人陪伴，黄轩说那时自己最好的朋友，就是宿舍门前的大树，一棵聊学习，一棵唠感情。

黄轩：苗青山这个人物我是比较好理解的，因为我也不是在温室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小时候非常不安。所以我能理解这种人，能理解从小被压抑，被欺负，永远在不安和不信任中长大的人是什么样的。我这几年其实对人性的复杂，或者说人性能够呈现的各种可能性，是比较感兴趣的。我觉得人都不是绝对的，都是随着不同的境遇发生着不可琢磨的变化。加上演员这个职业对我来说也是一种疗愈，我通过演各式各样的角色，从他们的性格中，人格中，其实也是在找回自己缺失的东西，去修复自己。所以做演员还是挺幸福的。

短短三年 三位至亲离世

想做演员的决定，发生在黄轩从舞蹈学校毕业前夕。2002年，2003年，他两次从广州到北京，参加北京电影学院和中央戏剧学院的考试，但均以失败告终。远在北京工作的父亲，格外期待他到北京上学，可这样的愿望，在黄轩两次艺考失败后，恐难实现。

此时黄轩年仅19岁的生命里，家庭破碎，独自成长，学业渺茫。在这个决定未来方向的岔路口上，所幸黄轩没有放弃表演。最终，他考上了北京舞蹈学院音乐剧系，和父亲得以在北京团聚。满是压抑的青葱岁月，终于照进了点光亮，但一波又一波的噩耗，带来了更为冷酷的考验。大三那年，黄轩父亲突然离世。第二年，爷爷离世，第三年，奶奶离世。

短短三年间，黄轩经历了三位至亲病故。

黄轩：人生中第一次经历这么大的无常，几小时前还打电话的人，几小时后就跟你阴阳两隔了，你会觉得怎么会？但它就是事实。没办法，很多事儿就是这样，你只能接受。而且你知道没有人能真正跟你共情，所以那个时候我会觉得独生子女很孤独。当你遇到大的家庭变故，没有人能跟你站在同样的情感浓度上去看待这件事，只能自己面对。那个时候一想到这事儿我就受不了，晚上就喝酒，每天都有不同的朋友陪我喝，喝醉了就睡觉。第二天早上当你醒来，又回到现实中的时候，心会揪一下。那个时候就觉得，心是真的会疼。

田川：你用了多长时间走出来？

黄轩：完全放下和接受，我觉得两三年吧。这个东西有周期性，它是反复的。几个月过去了你觉得好像可以了，没问题了，但不知道哪天哪根弦不对，那个感觉又回来了，又要低落好几天。但是反复的周期会变得越来越长，现在我就没问题了，很坦然，16年了，过去太多年了。

田川：我跟你同年，我在想你经历这些的时候，我好像还是一个非常依赖父母的孩子。所以我觉得你特别勇敢，我无法想象如果我经历了同样的事情，还能不能走出来。

黄轩：这就是人死不能复生，也没有再做选择的可能，只有一条道。

田川：二十几岁时没有选择地面对了至亲的离去，现在已经快40岁了，你看待死亡的心态会和以前有所不同吗？

黄轩：会有，我现在会经常让自己做一个练习，我会经常想这个问题。一个是无论是好或不好，我会想它不是恒定不变的，另外一切都会过去，都会消亡，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这样想的好处是，我对生命的紧迫感就很强烈，会尽可能不再漫无目的的做一些有的没的的事情，荒度时光。你会觉得生命真的很有限，有效的生命和精力、能力都是有限的。无论做什么都尽可能专注，要么就不做。这是死亡对我们最好的提醒。

2014年是黄轩表演事业走上正轨的一年，由他参演的由许鞍华执导的电影《黄金时代》，娄烨的《推拿》，崔健的《蓝色骨头》接连上映，黄轩的名字开始被人熟悉。此前29岁生命中经历的那些起伏不定，仿佛像大宝库一样，成了黄轩打开不同角色的钥匙。

电影《黄金时代》黄轩 饰 骆宾基

黄轩：像阿尔·帕西诺说，演员是一个情感的运动员，要随时调动情绪，再随时放下情绪。有些情绪需要你强制性地调动起来，要把你的伤疤割开，完事后再马上平复自己，跟自己说把伤口愈合。没办法，做演员必须得这样。

2014年之后，黄轩的演艺事业更上了一层楼，他先后主演冯小刚的《芳华》《只有芸知道》，陈凯歌的《妖猫传》，张艺谋的《长城》。在出演了一部又一部大制作大导演的电影后，2021年黄轩在一个新人导演的低成本、小众文艺片《乌海》中亮相。片中对于家庭关系的探讨，仿佛把黄轩又拉回了童年那趟由老家兰州开往广州的列车上。

田川：《乌海》为什么吸引了你？

黄轩：一个人在生活中的那种窘迫吧，这是我小时候体验过的。因为家庭变故，在颠沛流离中多少会遭遇一些窘迫、无奈的东西，被人上门要债，这些我小时候都体验过。像我父母是离异的，他们的争吵我小时候也听到过。所以最开始看到《乌海》的时候我是不想演的，不是演不了，是不想触动自己的那块记忆。所以一开始我就推掉了。

后来导演给我写了封信，说他为什么找我演这个角色，以及为什么创作了这个剧本。我觉得他很有诚意，但我当时还是不想演。但是我觉得导演这么有诚意，要请他吃个饭，然后当面跟他说，不好意思因为各种原因还是不演了。结果吃饭的时候导演的状态特别打动我，我特受不了这种又纯粹又真诚的人。当时也是喝了点酒，我问他真有乌海这个地方吗，他说有，就在内蒙古。我说咱俩去看看，第二天我俩就飞乌海去了。也没谈条件，没有合约，什么都没有，我就自己看景去了。就是一个意外，演了这个角色。演的过程很痛苦。我说有多少个家庭可能正面临着剧本人物之间的这种微妙关系，这种彼此不理解还有误会。我希望诠释出来给大家看看，其实不必这样，可以做更好的沟通。

电影《乌海》黄轩 饰 杨华

田川：父母的关系对你在亲密关系处理上有什么影响吗？

黄轩：肯定有影响，我不擅长处理亲密关系。我不是一个能跟人走得特别近的人，好像天生带有一种距离感。加上我本身也认为每个人都需要有自己的空间，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有一些距离和空间，我觉得那样的关系可能更好。人很难黏到一块儿不分你我。当人距离太近就失了分寸，忘了理解，忘了沟通，会变成我知道的事儿你怎么能不知道呢，这事儿我都想到了，你跟我这么亲近怎么能想不到……

田川：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理所应当。

黄轩：对。当有一点距离的时候，就会觉得他有他的空间，可能关系也会更良性一点。当然这是我今天的理解，也许几年以后又变了。我觉得人对一个事物的看法是会不停变的。

“

2018年年底，黄轩的老家兰州，他儿时住过的老房子面临拆迁，在拆迁前最后几个月，黄轩还想着能不能回兰州，租下老屋再住几个月，因为那里存放着他童年最美好的记忆，没有歧视，没有漂泊。童年的房门上还贴着一张刘德华穿牛仔衣的海报，那时没有人会想到，三十年后在一部名叫《莫斯科行动》的电影里，黄轩会和刘德华身处同一空间，演着对手戏。

田川：电影里，苗青山对不同人有不同的态度跟处理方式，你在生活中和不同人相处是什么状态？

黄轩：要是跟我妈在一起，我肯定就是儿子的状态。

田川：那会跟妈妈撒娇吗？

黄轩：不太会。我十二岁左右去艺校学舞蹈就住校了，所以很小就没有再跟她一起生活了，一直到今天我们俩也是分开生活。大学我到北京上学，她还在广东，现在虽然我们都生活在北京，但我们也不住在一起。我妈是很独立的一个人，我们不像大家理解中的那种母子，那么依赖。我们俩的聊天记录全是问候和分享，我也不要求她一定要来看我，关心我，一定要怎么怎么样。可能小时候有过这种期待，但后来发现这种期待没有被时常满足的时候，就要调整自己了，就知道我们的关系，我们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的。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是这样的性格，那我就调整一个更舒服的状态和她相处。当然我们也有过几次大的争执，没有很多次，但争执完我发现，原来吵架也是一个很好的沟通。

田川：因为什么事情跟妈妈吵架？

黄轩：都是小事情，但小事情背后连带着的可能是一些童年、少年时期没有解决的问题，借着这些小事情就爆发了。主要就是觉得你没有足够的关心我，但最后你发现，她其实在用她的方式爱着你，关心着你，只是跟你想象的不一样。吵完冷却一段时间后，俩人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但你知道其实解决了一些问题。我觉得沟通的方式有很多种，吵架是其中一种。我们现在相处得也很好。

田川：其实你还是一个渴望被爱和温暖的人。

黄轩：每个人都是吧。应该是。

制作人：张燕

编导：伊帆

编辑：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