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钱,婚姻就不幸福?99年前,鲁迅给出的答案,沉重又现实

文丨卿心君悦

1924年,鲁迅带着对婚姻的思考,写下了短篇小说《幸福的家庭》。

通篇阅读《幸福的家庭》,很容易就会发现:小说题目中的“幸福”与文本里男主人公所渴望的“幸福”,却是带有强烈反讽意味的字眼——

男主人公是一位有人文理想追求的知识分子,在窘迫的婚姻生活中,为了承担养家的重担挣一点稿费,不得不苦心迎合大众的阅读喜好,走向媚俗的写作;

而女主人公则曾是一位“嘴唇通红”,脸上洋溢着天真无邪,一丝感动都会落泪的楚楚少女,五年的婚姻生活,却让她大变了模样,磨光了女性特有的温柔与美丽,成为一个只看得见“一地鸡毛”的家庭主妇。

在《磨损与丧失》中,刘震云这样说道:

“生活是严峻的,那严峻不是要你上刀山下火海,上刀山下火海并不严峻。严峻的是那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日常生活琐事。”

生活琐事,尤其是婚姻生活中的日常琐事,正是鲁迅在这篇《幸福的家庭》中所关切的“形而下”的现实。

“形而上”的精神世界也在这种琐碎、庸常、烦闷的生活中消解与沦丧,而这正是鲁迅对婚姻的思考与审慎。

面对“婚姻是一切不幸源头”的这个问题,鲁迅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呢?

三次“劈柴”入侵的乌托邦世界

打开小说《幸福的家庭》的唯一钥匙,就是鲁迅在文本中安排的一个意象——“劈柴”这个象征性的符号,不仅推进了情节的发展(表层结构),也隐含着鲁迅的思考与态度(深层结构)。

小说开篇就阐明了男主人公男青年在婚姻生活中的窘迫——

男青年对文学艺术的追求有明确的见解:

“……做不做全由自己的便;那作品,像太阳的光一样,从无量的光源中涌出来,不像石火,用铁和石敲出来,这才是真艺术。那作者,也才是真的艺术家。”

可是,在现实生活的逼迫下,他没能力追求这种“随心所欲”的艺术境界。

为了“捞几文稿费”来维持日常生活,男青年决定投稿于世俗的“幸福月报社”,因为润笔相对丰厚一些,为了能够“过稿”,煞费苦心地迎合大众读者的趣味,最终把小说的题目定为“幸福的家庭”。

如何才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呢?在对小说所进行的构思中,男青年先确定的是安置“幸福的家庭”的地点,他一连气在脑中排除了多个选项——

北京,他觉得太闷,死气沉沉的;江苏、浙江、福建、广东又都在打仗;上海、天津租界里的房租贵;云南、贵州又交通不便……选来选去,男青年脱离了现实,拟定了一个虚构的地点“A”。

确定了“A”这个地点,男青年接下来开始进行人物的设定,他把小说里的夫妇设定为自由恋爱,又预设二人在婚姻中商定了“四十多条条约,非常详细,所以非常平等,十分自由”……

就在男青年沉浸在小说的构思中时,外界的声音——“不行不行,那不行!二十五斤!”钻进了男青年的耳中。

男青年往窗外望去,模糊地意识到应该是太太在和小贩讲价。为了对抗现实的干扰,男青年在小说的构思中进行了补充——他们很爱文艺,都喜欢看王尔德的《理想之良人》;随后又开始设定他们吃饭的场景,餐桌上铺有雪白的桌布,由厨师端上精美的中国菜……

然而,就在男青年构思第一道菜的菜名时,“劈柴”将男青年由幻想拉回到了现实——

太太用阴凄凄的双眼盯着男青年,被打断思路的男青年脸上露出了愤怒的神态,太太对此却视若无睹。

太太告诉男青年,家里的劈柴用完了,今天买劈柴却没想到涨价了,由“十斤两吊四涨到了两吊六”,太太问男青年“我想给他两吊五,行不行”,等到男青年肯定的回答后,又问“买25斤,估计对方最多只能按24斤半来算价,那我按23斤半的重量跟他算价,行不行”,当太太又得到男青年的肯定答复后,开始了算账:

“那么,五五二十五,三五一十五……”

没办法,男青年帮太太算了账,得知太太手里的钱不够,又拿出钱来给太太。好不容易将太太支走,脑中不断回荡着“数字”的男青年,却有些抓不到原来的思绪,可等他勉强静下了心,确定好端上来的第一盘菜是“龙虎斗”,“劈柴”又一次将男青年由幻想拉回到了现实——

男青年听到身后一直有动静,回头发现书架旁堆起了一座白菜山,这让他在慨叹的同时,又有了些许的脸红。

为了对抗现实的窘迫,男青年努力回到小说的构思中,给小说里的夫妇安排了一个贮藏间,又给男主人安排了一个书房,可随后联想到“榆木床”时,男青年却看到了现实中从床底下露出来的一条稻草绳——捆“劈柴”的绳子。

由此,男青年联想到一会将有25斤的劈材,要陆陆续续地搬进房间搁置在床底下,这意味着他的思路将被一次次打断,男青年站起身便要关上门,可走到门边,又觉得这种行为有些“暴躁”会惹得太太不满,便退而求其次地放下了门帘。

可就在男青年静下心,又要继续构思时,屋外太太打女儿的哭声又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不得不起身去“劝架”,去“哄孩子”,在这个过程中,男青年从女儿的脸上看到了五年前太太的影子:

“他忽而觉得,她(女儿)那可爱的天真的脸,正像五年前的她的母亲,通红的嘴唇尤其像,不过缩小了轮廓。那时也是晴朗的冬天,她听得他说决计反抗一切阻碍,为她牺牲的时候,也就这样笑迷迷的挂着眼泪对他看。”

男青年眼中显出了迷惘的神情,在这一刻,男青年的心中定是在想两个人的感情以及家中的生活是如何一步步走到如今这般地步的……

然而,就在这时,“劈柴”第三次出现了,陆陆续续搬进来的“劈柴”,让他彻底放弃了构思,将绿格的草稿纸揉成一团,用力扔进垃圾桶。

至此,三次“劈柴”的闯入彻底碾碎了男青年的乌托邦,理想戛然破灭,男青年只能回归现实……

夫妻扞格与颉颃

从《幸福的家庭》中, 不难发现男青年与太太之间的关系充斥着埋怨、愤恨的对抗。

可产生这种局面,男青年与太太谁要负主要责任,其问题产生的根源又是什么呢?

鲁迅笔下的男青年,定位很明确——

一个生活寒酸的知识分子,一方面为了一家三口的生计,暂时按捺下自我对理想的追求,放下姿态,苦思冥想、绞尽脑汁编故事去迎合大众的口味来挣钱;另一方面又要应对经济拮据的困扰,以及太太的不良情绪和家庭内部时有发生的矛盾,可谓是苦不堪言。

在这种情况下,男青年由心责备太太一次次以日常生活的“鸡毛”,来干扰、打断他的创作思路,是能够理解的,毕竟,男青年“创作”的目的,是基于家庭生计的。

但是,由此就将错误归罪于太太,也并不合乎情理——

在日常生活运行中,女性要承担的工作与责任通常多于男性,正因此,女性要比男性敏感、焦虑得多,尤其是一旦生活处于“拮据”的状态,女性是很难控制自我情绪的。

虽说,在这个时候,女性也会成为家庭的压迫者,将自身的焦灼情绪转嫁给男性,让男性承受家庭以外的压力的同时,还要忍受家庭内部的压力。

但不可否认的是,女性自身又确实是实实在在的受害者。

对此,在《小杂感》中,鲁迅就曾沉重地写道:

“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儿性;无妻性。妻性是逼成的,只是母性和女儿性的混合。”

在《幸福的家庭》中,太太阴凄凄的目光盯着男青年,用买“劈柴”的琐事打断其构思,又在孩子淘气中打翻油灯后歇斯底里:

“连你(女儿)也来欺侮我!不会帮忙,只会捣乱,——连油灯也要翻了他。晚上点什么?……”

看似太太霸道、刁蛮,可只要想到男青年对太太五年前那“美好”模样的回忆,就会同情太太的蜕变及其遭遇。五年前那让人怜爱的“少女”,变成五年后在生活中斤斤计较又爱发火的家庭主妇,她又何尝不是一个受害者呢?

男青年不理解太太五年来的变化,由心责备太太频频打扰其创作;而太太也不理解男青年的所为,由心责备他对日常生活的忽视,由此产生了这对夫妻间的扞格与颉颃。

说该由他们二人中哪一个来承担这种变化的主要责任,可能是一个伪命题,彼此都是对方的责备对象,然而二人又同是日常生活的受害者。

那么,如果非要找出一个问题产生的根源,似乎只能怪罪于婚姻本身。

受世俗、庸常又琐碎的婚姻日常生活的腐蚀,让这对夫妻的精神世界里原有的诗意磨损并流逝,留下来的只有两个枯萎、麻木又空洞的灵魂在对视,而原本诗意栖息的空间,只存有暗自滋生的龃龉。

一边是现实,一边是希望

那么鲁迅写这篇《幸福的家庭》要表达一个什么样的思想呢?

多年来,对这篇小说的解读多基于对男青年不切实际的理想追求的讽刺,借此批判启蒙思想所存在的局限,以及其在某种程度上脱离现实的弊病。

但个人感觉这篇小说主旨并不止于此。

抛开政治、思想,仅针对于鲁迅所关切的“形而下”的婚姻生活,应有的阐释就不该止于此——

如果婚姻是一切不幸的源头,那么为何会产生这种情况,又该如何解决呢?

有人会说鲁迅借此要说的是“经济权”的问题。

没错,“经济权”确实是鲁迅关切的问题之一,在《娜拉走后怎样》中,鲁迅所以说道:

“人类有一个大缺点,就是常常要饥饿。为补救这缺点起见,为准备不做傀儡起见,在目下的社会里,经济权就见得最要紧了。第一,在家应该先获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会应该获得男女相等的势力。”

诚然,小说中夫妇扞格的问题根源是生活的拮据与窘迫,只要“形而下”的物质生活充裕,自然“形而上”的精神世界就会丰满。

可这难道不是一种残忍的“梦”吗?

一旦握住了这种“梦”,在肯定物质是婚姻的基础,物质是幸福的保障的同时,也相当于否定了贫困或是窘迫的婚姻。

把婚姻与幸福架在物质之上,让婚姻与幸福披上金钱的外衣,拥有“黄金”的属性,难道不是另一种对婚姻与爱情的残忍吗?

我想是的,这确实太残忍了,长此以往可能会导致的思想异化也绝不是鲁迅所期望看到的。

那么,鲁迅要表达的是什么态度呢?

在小说《幸福的家庭》中,被三次“劈柴”的闯入撕裂精神世界的男青年,听着房间里搬运“劈柴”的声音,陷入了深思:

“他看见眼前浮出一朵扁圆的乌花,橙黄心,从左眼的左角漂到右,消失了;接着一朵明绿花,墨绿色的心;接着一座六株的白菜堆,屹然的向他叠成一个很大的A字。”

这段描述很可能就是鲁迅给出的答案。

对于男青年架空于现实而虚构的小说,鲁迅是持讽刺态度的,但对于男青年所处的尴尬又窘迫的生活状态,鲁迅却是持有同情的。(在某种程度上,男青年所遭遇的一切,正是兄弟倪墙后鲁迅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

鲁迅讽刺男青年,是男青年所构思的小说存在对现实的回避的倾向,也就是说男青年,并没有正视生活之中的现实,而是选择用虚构的世界来逃避日常生活之中的“一地鸡毛”。

而这正是这对夫妻的根本问题所在——看似在日常生活的窘迫与琐碎中挣扎,可实际上从未真正地正视日常生活。

这对夫妻之间的彼此不理解与龃龉,源于内心对婚姻生活有一个“美好”的预期——男青年认为美好的婚姻生活是他可以安心的追求艺术;而太太认为美好的婚姻生活则是没有那么的生活琐碎。

而这种预期等同于男青年虚构的小说“幸福的家庭”,虚构与现实之间存在着的巨大沟壑,才是一切痛苦的来源。

这也正是鲁迅在小说结尾处,让那象征着现实的“白菜山”变成男青年心中安置“幸福的家庭”的地点“A”的原因所在。

结语

在《记念刘和珍君》中,鲁迅写道: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日常生活中世俗、庸常、琐碎,就是大多数人不得不面对的生活的“惨淡”与“鲜血”。

对此,若是悲观的说,这就是生活的现实,人的绝望,是对的。

但若是换一种想法,正视这种“惨淡”与“鲜血”,又未必不会看到美好的希望。

于绝望之中,寻找希望,这不正是鲁迅的“绝望哲学”吗?而这也可能正是鲁迅给不幸婚姻生活所开一张药方……

卿心君悦,读别人的故事,过自己的日子。用文字温暖你,我。

#夏日生活打卡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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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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