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马步升:站在这山看那山


站在这山看那山

文 | 马步升


没有打算去攀登阿米东索山,太高了。有的山,必须要登上山顶,才可领略到风景,有的山远观,反倒更有趣味。

阿米东索就是一座适合远观的山。正好卓尔山就是一座最佳的观景台。造物主对这个世界万事万物的设计,都是匠心独运的,因而也是完美无缺的。比如卓尔山和阿米东索山的关系,这比某些城市处心积虑搞的那些双子星座之类的建筑高明多了。确实,一个是天工,一个是人工,所谓巧夺天工,只是一个形容词。

卓尔山位于祁连县城东边,无论处在县城何处,只要抬头,那红色的山顶,就像妥妥儿扣在自己头上的一顶红帽子,山坡也是红色的,却不是给你预备的红色礼服。那件衣裳只有卓尔山穿得起,而且笔挺不起皱,好似天天有人在熨烫。我说的是,卓尔山之陡峭,这是一座留给飞鸟展示飞翔能力的山,拒绝一切攀登行为。一抹红砂岩,从最高点到最低点,阳光下,火焰汹汹的红;细雨中,文火炖天的红。

河西走廊中部的母亲河是黑河,黑河的上游,八宝河从祁连县城东侧,以护城河的澎湃,扬旗而过。河水是紧贴着卓尔山的山根招摇而去的,甚至没有打算给所有生灵预留尺寸立足之地。

阿米东索山是祁连县城的另一顶帽子,山头终日白云缭绕,像是被大风卷起,飘荡在空中的一顶白帽子,想捡回来,人力难为。老鹰可以,乌鸦可以,鸽子可以,所有的飞鸟似乎都有这个能力。没有任何一种飞鸟愿意给人帮这个忙。它们在半山腰盘山飞翔,它们飘上山巅,俯瞰着这顶白帽子究竟会落在谁的头上。它们也知道,不会有任何人得到这顶白帽子,帽子端在上苍之手,这是阿米东索专属的帽子。

凡是高山,如果高过了天,那么,就得给自己留下立足之地,就像个头高大的人一般也脚大,要受得住自己身体的压迫呀,要站得稳呀。在执行自然之法方面,阿米东索山算得上模范了。

祁连县城就是阿米东索山特意留出来的一片空地,它在受到印度洋板块推搡,逐渐隆起的那会儿,心里就在默念:我要长得高一些,站得直一些,只要重心还稳,不致跌倒,就给以后的生灵多留一些平地吧。

阿米东索山想的更周全,空地向来是众生汇聚之地,那么,大家要在这里生存,就得有水。八宝河里虽然水流滔滔,但,水只能往低处流,平地上需要水怎么办?这样吧,多次麻烦不如一劳永逸,如此,阿米东索山上自高而下的清流,就让山坡上平地上的一众生灵,有水滋润,草木喧阗,鸟兽欢腾,可以自流灌溉的田园,烟火袅袅,人烟辐辏。

也因此,阿米东索山以一身之力,既当爹又当妈,还得照看着卓尔山这个小兄弟。

阿米东索山低头日夜盯着小弟,免得走失,或调皮捣蛋。卓尔山时时仰望着大哥,不过,也不忘了抽空瞥眼祁连县城。城市真是好啊,楼宇错落,车水马龙,男男女女,香车宝马,好不惬意。

确实,祁连县城是一个需要站在山上往下看的地方。阿米东索山太高,一是一般人很难上去;二是太高了,眼底大风光会被缩微,动人细节也会被遮蔽。卓尔山刚好,高低远近位置都无可替代,这是一座为了观览县城而特意凸起的高峰。

卓尔山是要从后山上去的,再次声明一下,前山是鸟道。“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的那种鸟道。从前山攀登卓尔山的愿望和行动,当然应该受到尊重,不过,在攀登之前,还是要细心检查一下装备,最关键的装备就是翅膀。后山有路,是大路,不用说,是人工开辟的。以当下人们所掌握的工程能力,开辟这么一条登山之路,不算事儿。

这样就相当轻易地站到了卓尔山的制高点。用自己的勇气和双腿登上一座山,那才叫登山,把乘车登山也叫登山,你也真会夸奖自己。本来是一座要付出全部勇气和体力,才有望登上的山,这么谈笑间就高居巅峰,怎么着都有德不配位的惶恐。唐寅的《登山》诗写道: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直到高山上。举头红日白云低,四海五湖皆一望。没有这份登山的艰辛,在山巅上生发的所有欣喜和感叹,都是廉价的。

以惯常的评价标准,卓尔山一定是一座好山,好山中的好山。一座据说是西夏时代的石砌碉堡高居山巅,给人感觉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上的巨人,大风一吹,自己脚下一滑,小孩子在身后推一把,都会跌入舍身崖。表面的情形是这样的,千年来,大风大雨大雪,无数强人攻击,所有的人经历过的磨难,这座古碉堡,早都不用生出些许惊诧表情了,何况,它就是在铁血中为铁血使命召唤而出的。真的有一面舍身崖,以我的推测,这不是号召谁在此处舍身,而是警告人们,走好脚下的每一步,走错一步,后果很严重。置身佛塔前面空地,目光随佛祖游弋,祁连县城尽收眼底。这几天雨多,八宝河也许要从红砂岩地盘通过,一身的红血淋漓,紧贴山根,漫漶北去。而祁连县城恰如一个玉体横陈的人,头北脚南,四仰八叉,五官七窍,五脏六腑,手脚指甲,尽情裸展,历历可数。唯有真心向天地,摊开脏腑任人看,大丈夫者,当如此也。

俯视一过不由得仰视,阿米东索山觌面相逢,好一似江湖路远兄弟情深境况。

这一仰视不要紧,我看到了一场雨兴起的全过程。先是风,一阵凉风,大暑天会让人舒服麻了的那种风,一双双婴儿般的小手,在你的周身上下,挠啊挠啊的,当你感到晕眩时,风头上便携带了冷硬,如婴儿忽然长出了指甲,如锦绣飘带里暗藏了凛凛鞭梢。不由得将衣襟紧一紧,正在暗暗惊诧,那指甲立即就硬了,尖利了,是蘸了冷水的那种鞭梢,一记记抡在身上,直往肉里钻。抬望眼,一团乌云缠绕在阿米东索山的半山腰,好风凭借力,送我上山巅,那团云旋啊旋啊,冉冉上升。

好似一条白布腰带丢进了染缸里,那团云在半山腰是白色的,轻飘飘,柔嫩嫩,如大冬天无数人在同时哈气。渐次升高的过程中,那团云也在变化,身子骨越来沉重,肢体语言越来越僵硬,脸色也越来越严肃,如一个渐渐老去的人,亦如一个社会地位逐级升高的人。

那团云到了山顶上,风也烈了,也冷了,带着冰碴子遍地乱扔的那种冷,抡起利刃不分青红皂白施虐的那种冷。而此时,那团已经幻变为乌黑色的云却把团着的身体舒展开来。像是图片中见过的某种云,急剧膨胀,翻滚,扩散,一会儿,阿米东索山顶上,戴上了一顶玄铁一般沉重的黑帽子。

此时,卓尔山上狂风大作,平地尚且立足不住,游人纷纷离开危险地带。随即大雨滂沱,有些人没有雨具,带伞的人也打不开伞盖,要不,伞盖翻卷,要不,人与伞一同被风带走。我在一个屋檐下找到了避雨处,幸运完全出自意外,屋檐正对阿米东索山。山巅的黑云扩散后,云团并未像面团被擀面杖擀开而变得稀薄,相反,却更厚实。这不符合常识,然而,也许阿米东索山本来就不是以常识立世的山,它顶天立地,它自成天地,它就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天地共同体。

阵势酝酿足了,何况对过儿的小弟卓尔山已经在雨势喧阗了。一阵滚雷在阿米东索山头爆裂,那不是天上的雷,雷起山巅,如山头倾覆,滚石碾过陡坡,一串回声掠过整个县城。继之,一道闪电,出手时是一支火红的利剑,中途分解为三股叉刺向虚空无尽处。

自成天地的阿米东索山并不拖泥带水,一串滚雷一道闪电就足够了,隔着这么博大的虚空,可以真切地看见,绵密的雨柱是怎样不由分说倒插在山体上的,甚至能够听见草木迎接雨水的吞咽声。满山雨雾,那种蒸锅揭开时的雾气腾腾。一错眼,只见黑云冉冉上升,笼罩山头,让出山坡,却把雨脚垂下来,一头在天,一头直挂山根,宛如一条淡黄色的哈达。王昌龄有诗句“青海长云暗雪山”,我在青海湖边见过一次,明白了什么是长云。那就是把高空中的云团,像兰州牛肉面那样,扯成一根根长条,垂挂下来,上连虚空,下接湖水。原以为此景专属于青海湖,不是,周游青海二十多天,凡雷雨必如是。阿米东索山再次印证了诗人对青海长云描述的准确性。如果说,稍有不准确之处便是,阿米东索山的长云是先自暗,而后暗了天,暗了山,暗了大地。

阿米东索山再次显示了作为一座名山的果决担当,一场风雨,其兴也勃焉,其衰也忽焉,半个小时以后,风息雨住,云破天开,好一个阿米东索,浴后荣光,堪当天之一柱。


马步升,甘肃合水人。甘肃省社科院文化研究所所长、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曾任甘肃省作家协会主席。出版长篇小说“陇东三部曲”“江湖三部曲”等八部、中短篇小说集二部、散文集《纸上苍生》等十部、学术论著十多种。曾获中华人口文化奖、老舍文学奖等二十多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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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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