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幽独，朝云用毕生证明，陪伴是人世间最深情的告白

众所周知，东坡是个不合时宜的人，年轻时便如此，直至盖棺定论。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内心是幽独的。朝云却不愿称之为幽独，而是名之为不合时宜，她不希望见到她至爱的先生内心幽独。她要伴君幽独，不死不休，因为她深信，陪伴是人世间最深情的告白。她用毕生，证明了这一点。

第一幕，黄州海棠曲，幽独之人，遇见了幽独之花
关于幽独，东坡自己却无所谓，他是个坦坦荡荡的人，不惮于在诗词中表达幽独。我们从乌台诗案后东坡被贬黄州说起，出狱后东坡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当然那时他还不叫苏东坡，自号东坡居士是来年东坡耕种之后。

初到黄州，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东坡与儿子迈寓居定惠院。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这一日东坡与这株海棠不期而遇，擦出了《黄州海棠曲》。

幽独之人，遇见了幽独之花。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尊歌此曲。东坡自认这是他一生写得最得意的一首诗，写出了心声。从此以后，黄州五年，东坡年年前来看望这一树嫣然，五醉其下矣。

黄州海棠曲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
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
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
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
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到，衔子飞来定鸿鹄。
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尊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第二幕，杭州贺新郎，妾愿伴君幽独，生死契阔
元佑五年，端午未几，这一日朝云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朝云起身，俏立石榴花前，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却忽然共粉泪，两簌簌。

一旁的东坡忙问：为何？朝云抽泣：方才妾瑶台一梦，梦到先生正与遁儿一起嬉耍……东坡无语，泪洒花前，为赋贺新郎。朝云看罢，细声道：妾愿伴君幽独，生死契阔。东坡将朝云轻轻揽于胸前，誓曰：人生如梦，与子成说。

贺新郎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
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
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
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
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对句
伴君幽独，生死契阔。人生如梦，与子成说。

第三幕，惠州朝云诗，何时散花却病，维摩无疾，长伴君幽独
世谓乐天有粥骆马放杨柳枝词，嘉其主老病不忍去也。然梦得有诗云：春尽絮飞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乐天亦云：病与乐天相伴住，春随樊子一时归，则是樊素竟去也。予南迁，独朝云随予万里至惠州，绍圣元年十一月末因读乐天集，戏作此诗。

朝云诗（并引）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丹成逐我三山去，不复巫阳云雨仙。

甫搁笔，朝云笑曰：先生犹记伴君幽独，生死契阔乎？东坡大笑：人生如梦，与子成说。

然而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次年朝云染疫，东坡赋三部乐——何时散花却病，维摩无疾，长伴君幽独？

三部乐
美人如月，乍见掩暮云，更增妍绝。
算应无恨，安用阴晴圆缺。
娇羞甚、空只成愁，待下床又懒，未语先咽。
数日不来，落尽一庭红叶。
今朝置酒强起，问为谁减动，一分香雪。
何时散花却病，维摩无疾。
却低眉、惨然不答。唱金缕、一声怨切。
堪折便折，且惜取、年少花发。

第四幕，惠州西江月，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朝云墓志铭
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绍圣三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丰湖之上栖禅山寺之东南。生子遁，未期而夭。盖常从比丘尼义冲学佛法，亦粗识大意。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以绝。铭曰： 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归。

卜算子（幽独）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重九（节选）
今年吁恶岁，僵仆如乱麻。此会我虽健，狂风卷朝霞。
使我如霜月，孤光挂天涯。西湖不欲往，暮树号寒鸦。

倏忽十一月，寒梅好像商量好了，一夜尽开。东坡对花思人，寒露沾衣，忍不住想起朝云，想起元丰五年那个春天，想起那个春天里朝云嫁给自己为妾，以及想起杭州时与朝云夏日对句：伴君幽独，生死契阔，人生如梦，与子成说……

然而逝者已矣，而今又是花开月圆夜，可恨张子野诗云：人意共怜花月满，花好月圆人又散，欢情去逐晓云空，往事过如幽梦断。东坡忍不住一声长叹：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西江月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来年二月，儿子迈携全家万里远至，东坡作和陶时运，诗云：自我幽独，倚门或麾。其幽独之情，溢于言表。从此以后，世上再无朝云伴君幽独。而伴君幽独，生死契阔，人生如梦，与子成说，遂成为海上仙山不老的传说。

从熙宁六年春天与东坡相遇，至绍圣三年七月告别滚滚红尘，那个叫朝云的余杭女子，用她的毕生证明，陪伴是人世间最深情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