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当爸爸老了

【来源：半月谈】

*本文为《品读》2023年第7期内容

爸爸是真的老了。

他身子佝偻，花白的头发脱落大半，脑顶已完全露了出来；目光中含着几分混沌，眼晴盯上什么就很久不再移动；嘴角不时地抽搐一下，双手也总是难以自制地微微发抖，仅仅夹起一支香烟，对他来说也已经是沉重的负担。

过去的他，身子挺拔如松，每日出门前必将周身上下收拾得利利落落，即便是件洗得发白的衣裳，上身后也显出一份属于他的挺括庄重；走路一阵风，说话似洪钟，脸上则始终挂着充满自信的微笑。仿佛世上所有的路都对他笔直开放，而他需要做的，只是迈开大步向前疾行。

人类想要在无情的病魔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强者，有一个必不可少的前提，那就是保有健全的思维。而爸爸恰恰在这方面非常不幸。他在人生的第65个年头突临一场大病，不仅身体急速垮了下去，尤为可怕的是无情的血栓也阻塞了他正常的思维通道。于是，他时常眩晕、行动迟缓、记忆衰退、反应迟钝，很多时候行为难以自已。

年岁大了，又染上这磨人的疾病，十几年过去，他的抗争也越发软弱无力。于是在别人眼里，他是慢慢变懒了。仅剩的几绺白发垂到眼前，他懒得往上撩拨；坚硬的白胡子一茬茬往外冒，他不再及时刮掉，任它们在脸上蔓延；打开电视，守着一个台能连续看上好几个小时，也不愿去按动遥控器；桌上的电话铃声响起，他也只下意识地瞟一眼，却不会挪动身子过去接听了。

由于健忘，他有过一次走失的经历，妈妈便不让他外出走远了。所以，每次他脚步蹒跚而去的目标也变得非常单一，那就是家门外不远处那间他自己的小屋。

爸爸老了，每天都是这样一种状态。他静默在自己的世界里，但我依然发自内心地敬重他。他已经过73年人生的风风雨雨，不必也不大可能再往脑海中加入新的内容了。他每天过去自己的小屋，却很少去动里面的陈设。偶尔翻一下过去钟爱的书籍，也仅几页便看不下去，然而，并不忘及时将书籍归回原位。

爸爸终究成了全家人的心病。我们从医生口中得知，他这病，即便用再多和再昂贵的药物，也只能起到延缓和维持的作用。如果他自己能主动把脑子活动起来，也许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于是两年前，妈妈和我们几个孩子轮番出动，劝曾与文字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爸爸，还是把书和笔重新拿起来。但劝归劝，据观察，他除了偶尔写几个字，并未见有多大的改观。“提笔忘字”，是他给自己做出的解释。

一个多月前，我抽空回老家待了两天。一个下午，从外面买馒头回来，发现爸爸不在屋里，问正在炒菜的妈妈，她说“又过那边去了”。

“那边”指的是爸爸那间小屋。我开门走进去的时候，爸爸正静静地坐在写字台前，仿佛想着很重的心事。淡黄色的光晕染着他苍老的脸，模模糊糊显出几许茫然和寂寞。我轻轻伸手把灯打开，说：“爸，该吃饭了。”

大概是突然强烈起来的光线刺到了他的眼睛，他猛地一怔，下意识用胳膊去遮挡写字台上的一张纸。

我很是欣喜：“爸，您写什么东西了吗？让我看看。”

爸爸的脸竟如孩子般一下子红了，很不好意思地把胳膊挪开一半，嗫嚅道：“你儿子是叫昭昭吧？”

“是呀，爸，您的记性真好。”我既是在鼓励他，心里也真的是非常高兴，因为儿子出生一年多来，他只见过一面，以前连名字都记不住呢。

这下爸爸笑了，把纸推给我：“那你看吧。”

我将视线投到纸上，待把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辨别清楚时，一下怔住了。那纸上写着：昭昭已经长8颗牙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强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把他从椅子上轻轻扶起：“爸，咱该回家了。”

原标 题：《健忘症老爸的私人空间》

作者：旭锐

责编：张子晴 / 校对：郭艳慧

声明：此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若有来源错误或者侵犯您的合法权益，您可通过邮箱与我们取得联系，我们将及时进行处理。邮箱地址：jpbl@jp.jiupainew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