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乡间小径到康庄大道-林青霞的十八年

#我在岛屿读书# 林青霞自2004年发表第一篇文章至今，十八年来完成了三部作品：《窗里窗外》（2011）、《云去云来》（2014）、《镜前镜后》（2020），是为“林氏三部曲”。

左边年轻时/右边是年老时

经历了十八年漫长的岁月，共出版了三部著作，对一个专业的作家来说，并不算多产丰收；然而以一个曾经叱咤影坛而从未涉足文坛的新手来说，却是一项令人惊喜的成绩。这十八年来，眼看着她从红毯转换跑道，跨进绿茵；眼看着她从一个初出茅庐怯生生的状态，到挥洒自如信心满满的今天，我确实是全程伴随着她，见证她如何一步一个脚印，从乡间小径走到这条康庄大道上来的。

很多年前，有一次，我们相约去又一城逛街。记得那天，我很想去书店看看有没有《红楼梦》的英译本，以便介绍给这位现世怡红公子。于是我们走进商场的Page One书店去浏览，我指着当眼处一排书架跟青霞说：“有一天，你的书也会放在这架上。”当时她笑得很灿烂，说这是连想也不敢想的美梦。接着，我们到另一层楼的咖啡座去喝茶，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望着窗外风中轻摇的绿树，午后的阳光斜斜射入，舒适而慵懒，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心底隐隐然做着遥远的梦。

那时候，青霞还没有发表多少作品，从2004年到2006年，她初试啼声一共写了五篇文章，当时，她是在稿纸上写作的，文章上涂涂改改，纸页边添添加加，最能显示出原始构思的状态。她写完了初稿就传过来，往往在清晨六七点我睡梦初醒而她将睡未睡的时刻，那是一段我们在传真机上频频往返的日子。

接着，她进入准高科技时代，文章写好了，叫秘书打入电脑，然后通过电邮，再传给朋友。不管如何，这段时期，她还是很努力地在纸上写稿。她曾经说过：“我喜欢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在稿纸上，写不好就把稿纸搓成一团往地上丢，丢得满地一球一球的，感觉就像以前电影里的穷作家，很有戏。”到底不愧是影坛中人，这段话，极为传神，“很有戏”寥寥三个字，就把自己既是剧中人，又是局外人的双重身份，刻画得玲珑剔透了。

绘画时林青霞

到了2010年，青霞终于开始用电脑了，《仙人》是她第一篇真正用电脑写作的文章。以前她被好友施南生劝勉要学习电脑，却迟迟没有反应，这会儿她自觉“我这块生铁给敲得当当响”，终于痛下决心付诸行动了。用了电脑，传了电邮，好像跟世界接上了轨，可惜因而再也看不到她的手稿了。我问她，以前那些布满斑斑心血的手稿呢？“都撕了！”她说。为什么撕了？“因为写得不够好。”完美主义的作家，不想留下一丝一毫不完美，于是，笔耕园圃上一道道翻土犁田的痕迹，也就因此隐而不见了。从此，唯有在好友的电脑上，还留下一稿、二稿、三稿，甚至十几稿不断修改如长蛇阵般的电邮，足以反映出她在写作过程中，那不厌其烦的辛勤和锲而不舍的努力。

盘点起来，青霞是自从2007年底发表了《完美的手》之后，才文思涌现、创意勃发的，看来，她真正讨到了季老的文气。2008年是她的丰收年，她一共发表了十九篇文章，比前几年翻了好几倍，到了2011年初，加起来已有四十五篇，虽然文章篇幅较短，但也足以结集出书了。

新书如何命名？青霞原本是为人取名的高手，轮到自己时，因求好心切，就显得举棋不定了。各方友好的建议，多不胜数，有长有短，有古典的，有新潮的，叫她难以取舍。琢磨了两年有余，她终于在最后一刻决定采用我所提议的《窗里窗外》。青霞早年因拍摄处女作《窗外》，一夜成名，随即奔波窗外廿二载，在影坛留下辉煌傲人的业绩；此后息影，归隐窗里，十余年来与家人的亲情、与朋友的交往、生活中的感悟与乐趣等，总括起来，这一切以“窗里窗外”四字来涵盖的确也算恰当。

《窗外》剧照

在这第一本文集里，除了前文提及的那些作品，还有好几篇文章令我印象特别深刻。第一辑《戏》里，说的都是她当年从影时的事迹，她是说故事高手，几乎所有内容在创作前，我都听她亲口活灵活现地描述过，但是，读她的文章时仍让我有惊喜。《东方不败》是她转型武侠片的代表作，影响深远，自此影迷多年来对她一直以教主相称，难得当事人在《甘苦谈》中，居然自嘲“银幕上的我神勇威武，银幕下的我灰头土脸”，那生动诙谐的文字，配上眼神锐利、气势凌人的剧照，真是绝了！

第二辑《亲》里，《家乡》一文，说的是作者返回老家，在济南的一条陋巷里，看到了一个山东老大娘的故事。其中一段青霞与大娘用山东话的对白，网上流传过一段视频，让人看得嘻哈绝倒，又触动心弦。最难忘的是青霞说到老人不信大明星突然降临，拄着拐杖戴上老花眼镜来端详，“我把脸凑上去让她看仔细”，好让她像鉴定珠宝似的，这是何等妥帖周到的心思啊！

前不久，读到潘耀明著《这情感仍会在你心中流动》一书，里面提到新凤霞初见齐白石时，老人为她的夺人风采所吸引，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新凤霞不但不以为忤，还大方地走到老画家面前说：“我是唱戏的，就是叫人看的。您只管看吧。”难怪老人不但收她为干女儿，还乐意收之为徒，把毕生绝活倾囊相授了。原来，人美心善的今昔佳人，行事举措如出一辙呢！第四辑《一秒钟的交会》，篇幅虽短，却最有情趣。内容说的是青霞参加一次文化之旅，在半途车停路口的一幅街头即景。车上的旅人因无聊探目车外，路边小屋里的孩子因寂寞眺望窗外，刹那间这一大一小四目交投了——在细雨霏霏中，在寂静无声中！多么富有电影感的一幕！名作家王蒙曾经点名赞许过这篇文章，青霞和我也曾经为了这篇创作于2010年的小品而浮想联翩。

记得在2011年初的某一天，我俩在闲聊，青霞说几天前去北京，遇到画家李松松，看到他的作品，认为他年轻而有才华，风度翩翩，做事也很得体。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把《一秒钟的交会》电影里的男主角由数学家改变为画家呢？”我们说的是前些日子里天马行空合编的情节，原来当时我们曾经幻想过把那文章首先改写成一篇小说，再改编为一个穿梭剧，让戏里的小男孩长大后变成一个数学家，在某时某刻邂逅儿时曾经四目交投过的名作家，之后的发展如梦如幻，就像《时光倒流七十年》那出脍炙人口的浪漫爱情片一般。第六辑《小花》中，作者感叹“巨石历经了千年沧桑，依然能开出美丽的花朵”，人世间的一切磨难、一切考验，又算得了什么？这也是我们在这十八年来一起走过的历程中所秉持的信念和启悟。

《时光倒流七十年》剧照

第二本书《云去云来》于2014年出版，收集了三年以来她所创作的二十四篇文章。虽然这次一切都已有规模，出版社依旧不变，张叔平的设计依然出色，但青霞是最不喜墨守成规的，想方设法要在这第二本作品中推陈出新。在这本书里，她制作了一个CD，朗读了五篇重要的文章，其中《不丹，虎穴寺》就是她的代序。

在这篇文章里，作者借用宋词《听雨》，以“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年听雨客舟中”“而今听雨僧庐下”来描述自己经历少年、盛年、中年的三个人生阶段。曾经大红大紫，如日中天，如今云淡风轻，心境平和，“能够看本好书，与朋友交换写作心得，已然满足”。这意境，确是恬淡旷达。文集赶在青霞六十华诞前出版，成为寿宴中酬客的最佳礼物。一本设计优雅的作品，放置在每一位来客面前的大红口袋中，显得喜气洋洋，才气横溢的主人周旋在众友之间，笑得像朵绽放的花，有什么比自己的心血结晶再次面世更令人欣悦？

第三本著作《镜前镜后》是酝酿久而成书快的作品。2015年，青霞参加了湖南卫视推出的《偶像来了》真人秀，全副精神投放在摄制的状态下，写作的事自然暂且无暇兼顾了。此后的几年，她偶尔动笔，断断续续发表了一些文章，直至2020年全球新冠肺炎肆虐，青霞在避疫期间，埋首读书，潜心用功，创作力才再次爆发，在文学的长途中攀登了另一个高峰。

2020年初，青霞前往国外农场小住，行囊中不忘带上大量书籍，此时的她，已经从早年家中四壁无字的状态，进化到日日无书不欢的境地了。她在宁静安逸的环境中，蓝天碧云下、绿树池塘边，把白先勇的大书《细说红楼梦》又悉心从头细读一遍，吸收其中饱含的养分，从而领悟了文学作品中，如何剪裁铺垫、叙事绘人的妙诀，好评如潮的《高跟鞋与平底鞋》一文，就是当时的产物。

《偶像来了》综艺照

那段日子，我们虽然远隔千里，但是天天音讯不断，我催促她乘胜追击，干脆多写几篇，向着那年生日前出版第三本书的目标进发吧！她说，哪里可能，催多了，她倒给我安了一个“软鞭”的名堂。五月，青霞返港，我继续催，她继续写，结果，一篇篇分量十足、内容丰富的作品，居然真给催生出来了，包括广为传颂的《男版林青霞》《闺密》以及《走近张爱玲》等文章。

那年她一共完成了九篇闪耀生辉的佳作，于是，《镜前镜后》一书，如期在2020年11月出版，成为“林氏三部曲”中的巅峰之作，而文化圈中林青霞作家的身份，也就从此奠定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