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情人重逢

所有没能走到终点的感情，都该埋葬于它终结的那一天，对前任最好的尊重，就是在他的世界里做个死人。

①

唐英想给上幼儿园的女儿转学，原因有些特殊。不是因为搬家，不是找到了更好的学校，不是孩子跟同学处不来，也不是她跟老师有过节。

而是……唐英发现，于彬的儿子竟转学到了她女儿的班级。

看到于彬的一刹，唐英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没想到世界这么小。

他结婚后住在市里，市区的幼儿园很多，没道理舍近求远，到县城这边来上学啊。

但转学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唐英接送孩子时，还是不得不和于彬碰了面。

于彬主动跟唐英打了招呼，唐英才知道，于彬离了。

房子给了前妻，他跟儿子，搬到结婚前住的那套60平小房子里去了。小房子在市郊，离县城倒更近，就给孩子转学到这里了。

那个小房子唐英知道。她曾在那小房子里住过。一住就是六年。

那六年，她在那小房子里穿来走去，忙忙碌碌，给他煎炒烹炸、洗洗涮涮。那房子的每个角落，她都曾俯下身用抹布擦过，每一处都经由她手里的鸡毛掸子拂过。

他们在房子里耳鬓厮磨，夜夜欢好。

她买了彩灯，把那巴掌大的卧室装饰得如同一个童话世界。他在电脑前伏案时，她穿着他宽大的白T，裸着两条白得发光的腿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一会儿给他端上一碗冰镇绿豆，一会儿是一小盘切丁的插着签子的水果……

他说她是故意穿得这么性感来骚扰他，下一秒扔了键盘作饿狼状，把她横抱起来，扔在那张永远都吱吱呀呀的小铁床上……

时间静默地流淌，阳台的和风把那一盆盆拥挤而茂密的绿植吹得齐齐摆动。空气中都透着芬芳。

②

后来，他们分了。

知道他的房子在市郊，而且只有区区六十平，除掉公摊，实际使用面积不到五十，唐英妈气得脸都变形了。因为此前问起房子，唐英扯谎说八十平。非但她自己扯谎，还逼着于彬说谎。

不仅如此，连于彬的工作也是假的。什么大公司的员工，有很多升职的机会。狗屁！连底薪都没有，赚多赚少全看运气……

唐英妈无比悲愤地戳着唐英的脑袋骂她下贱。那么小的房子两个人住还凑合，以后再添了孩子，婴儿车和摇床放哪儿？玩具杂七杂八放哪儿？逢年过节家里来客人，坐哪儿？家里连张大点儿的沙发都没有，人来了就一个个坐地上吗？还是凳子上，马桶上？

她骂的是唐英，眼睛却不时地瞟向于彬。于彬垂着头，两只手交叉在一起用力地扭绞着，似乎每一个骨节都发出了啪啪的声响。

那不堪入耳的言辞像一个个巴掌扇在于彬的脸上。

于彬呆不住了，逃一般走到门口，谩骂声还是不依不饶地追出来，追到于彬的耳朵里：你是傻子吗？给人白睡六年！六年啊！要房子没买房子，要工作没工作，怎么好意思白睡你六年？骗子！

唐英哭吼道：妈！你别再说了！是我谎报的房子和工作，跟他没有关系！他没有骗我！是我心甘情愿……

她越是这么说，她妈越是暴跳如雷。她知道于彬就在门外没有走远，故意抬高了音调吼道：他不是骗子是什么？你谎报，他自己不能说实话吗？我后来单独问了他，他也说八十平！这种一无所有，光靠嘴皮子骗女人跟他同居的，不是流氓是什么？他以为生米煮成熟饭这事就成了吗？我呸！他想得美！

这场侮辱使得于彬对唐英生了恨。两个人大吵一架。

他在她妈那儿丢掉的尊严，他要全部从她这里找回来。他换了锁，不接唐英的电话。唐英进不去，踹门，于彬开了门就对她大吼：你妈都不让你跟我在一起，你还来找我干嘛？当初我说什么来着，多少平就多少平，你非要说是八十平？现在倒成我是骗子了！我从小到大还没被人这么羞辱过！

都说女人一旦为情所困，就会变得愚蠢，脸面和自尊都可以放下。

那一刻的唐英便是如此。她哭着哀求：你不知道，我妈对房子看得很重，她老早就跟我说过，以后找对象，房子小于八十平绝对不行。如果我一开始就说实话，以我妈的性子，连这边的工作也会逼我辞掉的……

那现在呢？现在她就同意我们在一起了吗？反倒我成了那个骗女人跟我同居的流氓！

他忽然学着唐英妈刻薄地尖着嗓子喊话：他以为生米煮成熟饭这事就成了吗？我呸！他想得美——我看，唐英，不是我想得美，是你想得美！

他竟复述得一字不差！

③

唐英回去以后就跟她妈拼上了。跪求、绝食、以死相逼。闹了整整半个月，唐英妈终于做出了让步。她可以原谅他们对她的欺骗，但房子不能低于八十平。这是底线。

她拿出一张存折，里面有八万多，是这些年牙缝里省下来的。

唐英妈说，不是我死脑筋，非要拿那二十平来拆散你们，实在是……你看你姐，我一想到她，我就……其实二十平也不是多大的事，咬一咬牙，总能办到的。你跟他住了六年，他要真有良心，到哪里筹不到这二十平的钱？

那天唐英欢呼雀跃地去找于彬。她要告诉于彬，她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她妈不但同意他们在一起，还把多年的积蓄给了她，让他们换大房子。八万是不多，却是她妈能拿出来的全部的钱了。

可是于彬态度冷漠，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悦。

他淡淡说：六十平跟八十平的差别真有那么大吗？我们那么多年的感情，还敌不过那二十平？你妈这么爱出难题，我看她就是故意的。唐英，我对你是真心的，但我有自己的想法。我是个人，不是机器。我不想任人摆布。我们的人生也不需要别人指手画脚。我只有一句话，我现在没钱换房子。你觉得六十平可以跟我过，我们就在一起。你非要我变出那二十平米出来，对不起，我真的办不到。

④

因为迟迟没有换房子的动静，唐英妈亲自找上了于彬。这一次她没有狂躁，没有谩骂，而是心平气和地问他，换不换，什么时候换。她女儿跟他同居六年，要结婚早点结。别让人看笑话。

于彬不换，说，对不起阿姨，我就这条件。

唐英妈惊呆了，她没想到他会拒绝，更没想到他会以这种态度拒绝。他那漫不经心的、无所谓的、不可一世的态度，刺伤了一个母亲的心。

唐英妈骂骂咧咧地回来了。

唐英以为她妈又中伤了于彬，跑去找他。

她道歉，她哀求，她甚至向于彬解释，她妈为什么会那么执着于房子。

因为她姐的头婚就是没有房子而散的。婚后五六年里不间断地搬家，人都搬颓了，最后吵吵打打地离了。二婚倒是有房子，可是面积少得可怜，家里东西塞不下，到处放，乱七八糟。一次亲戚齐登门，屋里站不下，一半的人站着喝茶……亲戚的孩子一转身，被大点的孩子挤着了，摔了一跤，头砸到了桌角，当场起了个大包。孩子的妈妈懊恼地抱怨，这么小的房子怎么也不早说，早说他们就不来了……当时她妈脸就黑了，她姐更是羞得无地自容……

所以，唐英啜泣道：我妈不是故意刁难你，她只是不想我跟我姐一样过着糟心的日子！你就不能体谅体谅她吗？就算我妈再不对，我对你难道不好吗？我们这些年的朝夕相处，难道都是假的？

唐英在门外苦苦求了半个多小时，于彬也没有开门。最后楼道传来邻居的声音，唐英才抹了把泪，走了。

那一刻，她终于死了心。

⑤

那一次之后，两个人就彻底相忘于江湖了。

后来唐英结了婚，丈夫在公司做管理，收入很高，房子很大，一百二十平。

于彬呢，相了很多次亲，都嫌房子小，见过一次就没第二次了。

好不容易后来工作稳定了，收入也可以，当初迫使他放弃女友的那该死的二十平米房价，对他来说也已经不算什么。可问题是，女孩们的要求也水涨船高了。

于彬后来认识的女孩们，全都无比贴心地跟父母站在统一战线上，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他们不要市郊的六十平，八十平，甚至一百平，而是一开口就是去市中心买房子。

我妈说了，房子要在市中心买，最好是商圈，以后逛街方便。

车子不能低于二十万。便宜的开不出去。性能也差。

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市区一套，县城一套。这样以后回家也有地方住，不必跟我爸妈挤一起。你现在那套太小了，六十平不到，怎么住人？

这要是以前，于彬会立马怼回去：六十平怎么不能住人？你身高高过姚明，还是长了三头六臂？

可这时他只剩苦笑。年龄已经让他明白，结婚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大家互为商品供对方挑选，谁也不比谁高尚。她要你的房子、车子、票子，你也要她有身材有容貌有气质。女性们一夜之间长大，懂得权衡利弊，知道自己要什么。也敢于拒绝。这不是错，而是本应如此。

他再也遇不到第二个为他不顾一切甚至去跟父母反目的傻女人了！

眼前的女孩还在目无表情地罗列着诸多要求，而于彬的思绪却飞回到很多年前的那一个个闷热的下午，一个女人穿着他的大白T，光着腿在他面前走来走去……

直到唐英都在和丈夫备孕二胎了，于彬才终于结婚。

如今，他们再度重逢，已物是人非。

⑥

是于彬主动通过家长群加的唐英，唐英起初假装没看见，可他锲而不舍，反复加了很多次。

唐英脸皮薄，只好通过了。他说他没别的意思，只是要照顾孩子又要上班，比较忙。平时老师在群里布置了什么作业，他未必能及时看到，想让唐英提醒一下他。

他拿孩子说事，唐英就不好不答应了，不然倒显得她对过去的事耿耿于怀。

起初倒也真的没什么。但慢慢地，于彬开始插入一些私人话题，小心翼翼地问她后来过得怎么样，她丈夫做什么的，对她好不好之类。

唐英有点警惕了，坚决不跟他废话，他问什么她都说好，能一个字解决的绝不说两个字。

她不是从前的唐英了，她在他们两个人中间竖起了盾牌。

于彬感到了唐英对他的抵触，可他没有因此退却。

不，他并没有幻想和唐英再续什么旧情。当他看到唐英的第一眼他就明白，他们已经不在一个世界了。当年的分手并没有让她枯萎，反而使她活在了更合适的土壤里，她荣光焕发，生机勃勃；形成对比的是他的憔悴、疲倦和潦倒。

她看到他的第一个念头会不会是，幸好当初没有嫁给他！是的，她是可以感谢他的不娶之恩，他却要遗憾于她的不嫁。因为他知道，如果当初他选择了她，他的生活也许就变了样，她不会嫌弃他挣钱少，不会每天逼着他下班了还做一大堆家务，不会扔下他和孩子自己去跳舞购物，不会半路抛下他……

就冲这些，他觉得他欠她一个道歉，一个解释。

于彬和唐英都不知道，家长群里有人认识他们。

这个人以前也在于彬那个六十平房子的小区住，知道他们同居过，女的给男的做了六年的饭，还给男的堕过胎，结果给男的一脚蹬了。女的来求男的复合，哭成那样，男的连门都不给开。

还有另一个同学的妈妈，她虽然自己没住过那个小区，但她有个姨奶奶就住于彬楼下。她以前常去看姨奶奶，碰见过唐英和于彬一起进出。

这事儿慢慢在家长群传开，后来越传越厉害，传成了唐英为于彬自杀过。

又因为唐英的女儿名字里有个“彬”字，更加证实了人们的猜测。

其实孩子的名字是唐英的公公给起的。公公请高人赐的名，说这孩子五行缺木，就叫彬吧！当时唐英还反对来着，可又说不出反对的理由，就作罢了。

⑦

谣言沸腾，是在不久后的一天，于彬错把他要发给唐英的话发到家长群里去了。

那天他想约唐英见面，太紧张了，才犯了这严重的错误。他说周末是他儿子六周岁生日，可他前妻有事，不能陪儿子，怕儿子失落，他想邀请她们母女一起出去吃饭。

发现错误后，于彬赶紧撤回，又将邀请私发给了唐英。可还是被好几个眼尖的家长看见后，第一时间截了图。

那图很快就传开了。

唐英对流言一无所知。她本想拒绝于彬，可看在孩子的份上，还是答应了。

不过，她只想让女儿陪于彬的儿子，自己并不想跟于彬有哪怕一丝一毫牵扯。她不是一个虚伪的人，不会自欺欺人地说什么过去的都过去了，她都忘了；但不忘又怎么样？她现在夫妻恩爱，女儿乖巧，家庭圆满。她绝不会蠢到让以前的人和事，惊扰现在的幸福。

唐英把女儿送去了餐馆，然后告诉于彬，她要去参加同学的生日会，呆会儿再过来接孩子。

于彬没料到会这样，有点猝不及防，准备好的台词倾刻间溃不成军。

慌乱里，他鼓起勇气对唐英说，你能给我五分钟吗？就五分钟。

然后，他告诉了唐英一件事，他后来一直想找机会给她说的事：她最后一次去找他，他之所以避而不见，其实有个很重要的原因，他爸摔伤了，在住院。他爸听他说了女方妈妈嫌房子小，不肯把女儿嫁他，很着急。为了挣钱帮他换大房子，去工地给人帮忙，结果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

那时候他爸的情况很危急，颅内出血，他连手术费都成问题，又怎么会考虑换房子的事呢？所以她妈来找他，他充满了怨恨。她自己来找他，他也没有开门。

但她走后，他是实实在在的大哭了一场，他又何尝舍得她走……

别说了！唐英打断了他。

她不想听！现在让她听这些又有什么用？他怨恨，他委屈，她又何尝不是？当初他为何不把他爸爸的事情说清楚？在他没有任何解释、无情地推开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有什么错？

只能说，她或许真的不是他命中的那个女人吧！

而今，他们已成陌路。现在再来向她道歉，忏悔，解释，又有何意义？无非是搅乱她的心绪，使她终无宁日。

况且，这解释里面又有几分假几分真，谁说得好？也许他爸爸的病情并没有那么严重，也许他只是想编个故事让她心安，也让他自己心安，但其实，这都不重要，也没必要……

⑧

唐英走了，留给于彬的，是她清冷萧瑟的背影。

唐英猜的没有错，于彬爸爸当初的确摔伤了，可也的确伤得没那么重，就是普通的骨折。可这也足够让于彬恼怒了，他爸爸的新伤，加上唐英妈侮辱他的旧恨，让当时的于彬瞬间生出了一个念头：爱结不结，去你妈的。

归根结底，于彬的冷漠，只是不够爱唐英而已。

如今他才发现抛弃唐英是一个错误，于是硬生生要扮出深爱过她的样子，他以为这样会让唐英激动、感动，会让他们带伤带憾的旧情有个圆满的收尾，可他又一次错了。

直到唐英扬长而去的这一刻，于彬终于明白，这个他曾经辜负的女人，需要的不是他这个旧情人的一句对不起，也不是他的开解慰藉，而是他的不打扰。

他只要离她远远的，就好了。

可惜于彬明白的有点迟，这时候，唐英和他有染的谣言，已经甚嚣尘上，止不住了。

有人说于彬离婚就是为了唐英，给儿子转学到这里也是为了天天能看到唐英。唐英的丈夫经常出差，十天半月不回来，他俩就经常私会。更有甚者，说他俩已经开房了。

每天他们一进校门，人们便会用异样的眼神看向他们，随即相互传递一些各自捕捉到的秘密信息。两个的孩子也被特殊对待，成了人们议论的对象。甚至有的小孩都能秃噜出一句：于淼的爸爸喜欢陈彬的妈妈……

谣言也终于传到了唐英耳朵里，她又好气又好笑。

让她紧张的是，有一天，她男人也忽然问起：班上是不是有个叫于淼的男生？

唐英心一惊：怎么了？

听说你跟他爸爸，以前……认识？

唐英的心一紧，半晌，含糊地嗯了一声。

好在后面的话，男人没说了。也没再多问。而唐英就在那个瞬间明白了，给女儿转学的事不能拖，一天也不能拖！

当晚，唐英给于彬发了一条消息：那些风言风语想必你也知道了，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毕竟人言可畏，我不想被指指点点，更不想连累我的家庭，所以我决定给陈彬转学，请你以后不要再联系我。

几秒之后，她又加了一句：没有你的这些年，我过得很好。

就在她准备按下发送键时，滴的一声，进来一条短信，是于彬的。

于彬说，因为错过了你，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虽然我也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去，可总还是想为过去的错误做点什么，却没想到又一次伤害了你，抱歉！我已经为儿子办好了转学手续，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了。祝你和你的家人永远幸福！

所有没能走到终点的感情，都该埋葬于它终结的那一天，对前任最好的尊重，就是在他的世界里做个死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