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王雁翔：酒 谷

酒 谷

文丨王雁翔

田野上的作物是大地的子民，也是耕作者的孩子，需要细心照料才能慢慢长大，成熟。播种，锄草，施肥，收割，打碾，晾晒，样样都是力气活，家里耕作的犁铧、镰刀、锄头，躺在屋角多年不用，在时间里生了一层一层的锈，比先前更沉重了，白发苍苍的母亲已没足够的力气拿起它们，在阳光下种一季酒谷。但母亲一直想用酒谷给我做一次黄酒。

母亲一趟一趟赶集，问了好些人，总寻不到酒谷。有时好不容易寻到一点酒谷，我恰巧又回不了家。黄灿灿的谷粒在时间里一天天陈旧，然后一把一把进了鸡肚子。

母亲想做黄酒，并不是我爱喝酒，也不是家里缺少待客的酒水。我非善饮之人，几杯下肚就面红耳赤，一年不端杯也不会馋酒。母亲的心思我明白，她想让我尝尝那些日渐远去的味道。她知道自己走了，我们姐弟就再也品尝不到那样的味道。

田野里的作物，我喜欢谷子，结满籽实的谷穗子沉甸甸弯坠，像一片一片弧线优美的月牙儿，静静地等待一场人间的盛宴。

春天，人比田野上的蜜蜂和蜻蜓更忙碌。平整好等待播种的地块沉睡整整一个冬天，在春风春雨里慢腾腾地醒了。我赶着马，马背上驮着谷种和犁铧，跟在父亲身后走向田野。种谷子不像播种小麦玉米，顺着犁沟撒种，谷子是散种，扬开粪，撒种籽，犁地，磨地，谷子就种好了。

撒谷种是技术活，谷籽小而滑，五指收放不好，谷种从指缝里一把一把飞扬出去，落地不均，衔接不准，地里长出的谷苗就一块密，一块疏，甚至会出现不长谷苗的一片一片空地，影响收成。父亲让我端一脸盆细土当谷种撒，跟在旁边不停地示范，讲解，急躁地骂粗话。然后，让我像他一样，将谷种按比例混在细土里撒种。

在田野上，父亲算得上真正的庄稼把式。种麦子和玉米，父亲跟在犁铧后边，手臂顺着犁沟起舞，种子伴着他高亢的秦腔腔调呈线状落进犁沟。他姿势娴熟、潇洒地撒下的种子，疏密适度，一行一行像拉了直线；种糜子、高粱、谷子等散种作物，若是父亲撒种，地里的禾苗一棵一棵，几乎不用间苗，省去许多辛劳。

我家的谷地总是两块，一块种黄谷，吃小米；一块种酒谷（红谷子），酿黄酒，吃粘面。割谷子前一天，父亲会将墙上的镰刀提前一把一把磨好。“收早了伤镰一把糠，收晚了鸟儿糟践，风刮粒落，一年就白辛苦了。”每年收谷前，坐在院里磨镰刀的父亲都会像念咒子似的这么说。而他带着我们刚收完地里黄熟的谷子，天气就变了，不是刮风，便是下雨。

农民守望田里的庄稼，就像守望自己的孩子在时间里长大。庄稼成长的过程里，会不会跟孩子一样有欢喜、迷茫、无奈、疼痛？

我在院里劈柴禾的时候，母亲正在灶上做新米酒。母亲先将酒谷煮好，放凉，再配以乌药、枸杞根、杏仁等，让它们在酒曲和时间里慢慢酝酿成美酒。酿造好的酒糟装进大缸封存，需要时挖出一些，先在过滤的小缸缸底铺上洗净的麦草当滤网，倒进酒糟，加水，澄黄清澈，散发着醇厚香气的黄酒，慢慢从过滤的小管里流出。喝时用铜壶烧开，纯香的黄酒就可以上桌了。现在谁有口福喝到这种纯粮纯手工酿造的美酒呢？

母亲酿的醋也很好吃。我家的酒和醋从不花钱买，都是母亲亲手用粮食酿造。

醋是北方人家生活里不可或缺的调味品，可以食无肉，却不能没醋。小时候，村里大多数人家都自己酿醋。但不知什么缘故，同样的原料和程序，酿出的醋品质却相差很大，有的烈酸，有的寡酸，缺少香味，有的带着苦涩味，酿坏不能吃倒掉也是常有的。许多妇女想尽了办法，就是酿不出一缸好醋。我的母亲酿醋有自己的经验和技巧，火候总是拿捏得恰到好处，过滤出来的醋色泽清亮，像淡红的酱油，味道纯正、绵厚，很香，闻到就想拿小汤匙喝一口。

有些手艺很难学，全凭经验拿捏，只能意会，没法儿言传。行家里手瞅一眼就明白，不懂的，你把心掏出来，扒心扒肺地讲三天三夜，他仍是不会不懂。两年前，村里一个女人跟我母亲学会酿醋，一次给家里酿了三大缸醋糟，准备存着慢慢吃。谁知这女人醋糟酿好，不到半年就患急病过世了。儿媳妇宁愿花钱在集市上买醋吃，也懒得过滤婆婆精心酿造的纯粮食醋，也不管那三大缸醋糟，缸口连个盖儿都不盖。醋糟一天天变干，像石头一样板结在缸里，硬得挖都挖不出来，已不能吃，索性连缸一并拉出去扔了。

母亲酿造的黄酒喝完时，风已从夏天吹过，轰隆隆的闷雷远去了。秋天来临，母亲又开始忙着酿新黄酒新食醋。母亲的忙碌，随季节而动。

我一直觉得，乡村百姓的生活，就是一碗味道绵长的米酒，不浓烈，却一直热在心里。

——选自王雁翔散文集《我的故乡下雪了》北岳文艺出版社2020年3月出版

《我的故乡下雪了》是青年军旅作家王雁翔最新非虚构散文力作。

收在这部书中的二十五篇文章，以一个个横切面呈现时代发展中的乡村变迁，细腻而真实，不少篇章发表后得到读者的广泛肯定与喜爱。王雁翔是作家，也是资深记者，有深切的生活积累和生命体验，语言灵动，观察敏锐，平静舒缓的叙述里，流淌着生命的忧伤与叩问，笔下的事物洋溢着厚实的人间滋味。书稿文字真诚、节制，既有生命体温和情感热度，又表呈着时代气质和理性叩问。

与陌上春风相遇。披一身月光还乡。

这是一部时代漩涡中乡村变迁史，也是一部充满诗性的心灵悲悯史

王雁翔，甘肃平凉人，军旅作家、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作品见诸《解放军文艺》《天涯》《作品》《四川文学》《山东文学》《广西文学》《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刊。曾获中国新闻奖二等奖2次，全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一等奖，长征文艺奖、黄河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双年奖等，出版有散文集《穿越时光的河流》《我的故乡下雪了》，非虚构《走在高高的山冈上》、长篇报告文学《一个也不能少》等作品多部，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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