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资心高气傲,中产焦虑难熬,富人不交朋友,权贵视民如草


Chapter 2 硅谷的新贵们

加州帕罗奥多市的萨克斯第五大道上,坐落着一家半岛高端购物中心,奢侈品店里卖得最好的是各款名牌包。西岸湾区流行休闲装和瑜伽裤,奢侈品购物区并不多。虽然各种时尚杂志和时尚达人一直在唱衰一款当红的名牌包,但在这里,这款包仍是主打,摆放在半岛购物中心一层,占了差不多一半的区域,供顾客选购。弗雷德正坐在这个区域,等着女朋友下班,她正在推销一款价值62000美元的高级腕表。

不远处,艾瑞卡·瓦尔加站在面积不大的高级珠宝区,正朝着面前一位上了年纪的男性顾客卖弄着风情。那儿的灯光比周围都暗一些,这样既可以让镶嵌的宝石更加闪耀,也可以隐藏顾客下垂的眼袋和双下巴。艾瑞卡上身穿着一件灰色毛衫,下身穿着一条黑色铅笔裙,这么热的天,她显然穿得有点儿多。一下班,一走到店外,她就会脱掉毛衫,好好享受外面的阳光和棕榈树。可是她的铅笔裙和高跟鞋还是会暴露她的真实身份,在帕罗奥多市的这个区域,尤其现在是夏末,只有零售人员才穿这种黑色铅笔裙。

“您真有眼光!”弗雷德听到艾瑞卡说,还伴随着一阵愉悦的笑声。

那块表不怎么样。远远望去,硕大的表盘上点缀着一圈钻石,不断闪烁,对于硅谷来说,这种款式太夸张了。艾瑞卡一边加紧成交,一边也不冷落这位顾客的妻子,她看上去年纪也不小了,正在附近查看一款伊丽莎白·洛克的手镯。艾瑞卡每次风情万种地回答完男人的询问,都同时和他妻子确认一下眼神,意思是:这些男人呀,就是没长大的孩子,对吧?

这位妻子穿着一件刺绣的军绿色外套,脖子上戴着粗粗的金项链,十分惹眼,她面带微笑,根本没有理会艾瑞卡的频频示意。她沉得住气,知道如何应对老公和奢侈品店女店员的逢场作戏;她继续把玩着镶满钻石的手镯,任由她丈夫卖弄着俏皮话,乐得合不拢嘴。听到丈夫发出一阵狂笑之后,她看了看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今天你走运了,”这位丈夫宣布道,“这块表,我买了!”他的声音很大,周围的人都听见了,也听明白这将是一笔大单。典型的暴发户,弗雷德心里暗想。他假装什么也没听到,免得那个男人注意到。

“您真会挑,”艾瑞卡一点儿不敢怠慢,“这是经典款,永远也不会过时。”

接着,艾瑞卡跟顾客道了个歉,说她暂时离开一下,然后调整好步伐,扭动着屁股,分开柜台后的幕布,走入了里间。不一会儿,她又出来了,手里多了一个银质托盘,摆着半瓶香槟和两只杯子。“咱们庆祝一下吧!”

“砰”的一声,香槟被打开了,吸引了周围所有人。人们都扭头望过去,这时艾瑞卡毛衫的第二粒扣子不知怎么开了,里面的蕾丝内衣若隐若现,她给这对夫妇倒上了香槟。在那位丈夫的执意要求下,艾瑞卡熟练地从柜台下面又取了一只杯子,他立刻给艾瑞卡倒上了香槟,“干杯!”弗雷德一阵恍惚,仿佛听到了“干你!”他赶紧晃晃脑袋,把这个念头赶了出去。

弗雷德发现这种时刻——自我推销时——的艾瑞卡非常诱人。弗雷德第一次发现自我推销的重要性,还是在哈佛商学院时。他当时30岁,正在和沙琳·崔拍拖。沙琳·崔当时正在读工商管理硕士,是一位任性的韩国小姐,四年后成了他的妻子,七年后成了他的前妻。那时候的学生还执迷于融资——第一次技术泡沫的狂热已经冷却,第二次还在酝酿当中——教授们在课上强调销售的重要性,只要舍得付出,并不需要太多天赋,就可以说服自由市场中的客户,整合资源。在新兴的市场中光有专业知识,一味自我封闭,是远远不够的:金融本质上是一种混沌的宇宙,一个商人的世界,很多金融大鳄都出身贫寒,却闯出了一片天地。你得懂得销售,才能成为金融界真正的玩家。

刚开学时,大家都很认真地上课,积极踊跃报名参加销售俱乐部。弗雷德所在的小组中只有一位有销售经验的同学,是一位通用公司的前销售代表。在最初的一个礼拜,他独领风骚,居然可以就通用电气的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杰克·韦尔奇的案例讲了五分钟——这是教室里学生发言时间的最长纪录,居然没人打断他。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内,学生们的态度又恢复了老样子。一大早的谈判讨论课失去了吸引力,变得可上可不上,同学们宁可参加前一天晚上的普里西拉舞会——年度易装舞会——尽情寻欢作乐。实际上,影响一个人能否成功的因素有很多,如父母家庭、合作伙伴的选取等。在男女学生比例为70 30的哈佛,应该有很多约会的机会,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只是这种机会是双向的。既有一贫如洗、梦想着炫耀订婚戒指、钓到金龟婿的女生,也有花样美男,憧憬着权贵豪门,渴望傍上斯特曼家族或者莫蒂默家族千金的男生。弗雷德班上有着显赫家族背景的女生和男生在数量上不相上下。

弗雷德已经在和沙琳·崔拍拖了,因此他就专心拓展友谊,居然和杰克·胡成了好朋友。杰克·胡是香港亿万富翁的少爷。他们之间能够有交集,主要因为他们都是亚裔,都是少数派。每一年,哈佛招生委员会都精挑细选一些凤毛麟角的亚裔学生。杰克·胡并不聪明,人也很无聊,但这一切在他家族的巨额财产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有两年的时间,弗雷德觉得自己打入了这个镀金的圈子,见识了前呼后拥的保镖,见识了市中心的高级住所。

当然,弗雷德不可能独占着杰克,在哈佛大学商学院,富二代是非常紧俏的。弗雷德很快就意识到,要获取杰克的青睐,他要面对一群竞争者,这其中不光有其他亚裔男性,还有各色对杰克垂涎欲滴的女性。对于所有人来说,杰克的结巴和沉迷于《文明》这款游戏都显得超级可爱。竞争者还不仅限于亚裔,还包括南美洲人、欧洲人、犹太人、东欧人、非洲人、非裔美国人,还有正宗的美国人——人人都想结识这些富二代,据说他们的家族房地产遍布伦敦和悉尼市的中心。所有人都对杰克有所企图,但幸运的是,哈佛还有其他一些选择,因此并没有人像弗雷德那么辛苦地致力于打破杰克的社交恐惧症。经过了长达几个月的交往,一天在哈佛广场,吃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杰克终于鼓起勇气,问弗雷德是否让父母失望过。“最让我爸生气的是,我错过了在费拉角举行的我表哥的婚礼。”

又或他们在皮诺曹比萨饼店里,杰克吃着最喜欢的意大利香肠加大份蘑菇比萨时,会问:“你有没有觉得有的教授在和你套近乎呢?”

抑或在中心广场的印度自助餐馆,在他们大快朵颐马萨拉鸡块时,杰克会提一句:“下周我得飞一趟新加坡,和董事会商议一下继任事宜。”

“是吗?”每一次弗雷德都会显得漫不经心,故意不抬头看杰克。他知道,要是显得太关心,会吓到这些有权有势的富二代,会让他们想起父母的嘱咐,告诫他们不要信任穷人,因为穷人什么事都干得出。在和杰克的交往中,他处处谦让,但不明显;他事事恭维,但不过分。这样,时间长了,杰克对他的陪伴感到非常舒服,他们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好朋友。

毕业后,他们信誓旦旦地要保持联系。但是弗雷德不善于维持友谊,例如,你得记得去参加别人的生日会,这样到你生日时,别人才会礼尚往来。弗雷德一直以为他和杰克的友谊非常坚固,就像闲置的公债,可以随时提取。毕业五年后,弗雷德参加了一次同学会,那时杰克已经结婚了,他们刚刚闲聊了几句,就有人认出了杰克,把他拉到一边谈事。他们离开时,杰克门当户对的妻子朝着弗雷德歉意一笑。那时,弗雷德才意识到,由于自己的疏忽,他可能永久地失去了和金字塔塔尖上的人之间的联系,直到收到杰克邮件的那天早上。

发件人:Jack888@babamail.com

收件人:Fred@Lion-Capital.com

主题:创始人年会

弗雷德:

好久没联系了……我们上次聊天是什么时候来着?

我这边一切都好,还在打理家族生意。公司在不断发展,这很让人满意,不过我真希望能不住在香港,这里空气质量太差。雪莉不喜欢我打游戏,她说我都40多岁了,还有了三个孩子,应该做些正经事。你玩《远古遗迹守卫》这款游戏吗?

你可能没听说,毕业后,里根·权(还记得他吗?比咱们高一级)和我做过几次生意。今年年初时,我私下建议他投资泰国经济发展基金。在考虑美国那边的合作者时,我忽然想到了你。你觉得怎么样?基金现在才几千万,但后续会增加的。

里根和我今年都会出席在巴厘岛举行的创始人年会,希望咱们能够在那里见面!

杰克

杰克,那个遥不可及的杰克,才几千万(美元,弗雷德希望)。

还有里根·权。

里根·权和杰克一样,是亚洲的金融新贵,只是比杰克更有趣些。

和杰克低调的父母不同,里根·权的父母极爱炫富,特别喜欢他们的名字出现在建筑和慈善活动邀请卡上,他们也积极鼓励自己的宝贝儿子四处高调活动。在哈佛时,里根就是社交明星,曾经包了一架波音747,邀请90个同学到拉斯维加斯庆祝生日。没有人知道权氏家族如何淘到了第一桶金,有传闻说是来自贵金属,也有说来自开矿,还有说是伊朗旧王室。据传,这一家族中有一两个成员居然遭到了绑架,被砍掉了脚趾;围绕着这个家族的种种丑闻,都源自权家的一个情妇,她是一位漂亮的前香港小姐,在她以怀孕相要挟之后,她就遭到了这个家族的雪藏。

在哈佛时,里根虽然认识杰克,但和弗雷德没什么交集。两个家族希望能够相互交好,尽管里根的家族很高调,但杰克的家族资产更为雄厚,这意味着里根在两人的交往中更为主动。里根的所有聚会都会邀请杰克参加,有一次还寄给杰克一个充气娃娃,想捉弄一下杰克。装娃娃的盒子被伪装成了一个老爷钟,杰克以为是父母寄给他的一件古董,也没多想,就让一个门童帮他打开厚厚的纸箱,没想到露出一个超大的充气娃娃,他感到特别尴尬,又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只好打电话给弗雷德,弗雷德赶紧赶了过去。杰克非常担心被人偷拍或者被监控摄像头拍到自己抱着充气娃娃,因此弗雷德只好自己抱着充气娃娃走货梯下楼,把充气娃娃大头朝下扔进了垃圾桶。扔完后,弗雷德还站在垃圾桶前欣赏了一会儿它逼真的四肢和胸部,真是的,不就开个玩笑嘛,里根居然买了一款极品。

弗雷德隐约听说里根毕业后就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在过去的几年中,他和杰克参与了好几项投资,大部分都是类似美国科技公司的投资项目。像里根和杰克这样的人(或者是他们的家族顾问)对年收益少于20%的投资项目都不会感兴趣,他们只青睐有政府背景的项目。无论他们在提议什么项目,都意味着挣大钱。

一阵脚步声传来,打断了弗雷德的思绪。艾瑞卡已经离开了刚才的顾客,朝他走了过来,高跟鞋稳稳地踩出悦耳的节奏。“你看到了吗?”她问道,接着压低了声音,“就当着你的面胡来。”

弗雷德越过她的肩头望去。那位妻子根本没喝那杯香槟,而是放在了卡地亚的展示台上,杯上凝满了水珠。看来她不想喝香槟,倒想舒舒服服地坐下——她现在瘫坐在远处角落里的一个沙发里,手上还戴着伊丽莎白·洛克的手镯。弗雷德注意到保安的眼神时不时地扫过那个方向。现在可大意不得,不管顾客看起来多有钱,多么白。

“香槟呢?”

艾瑞卡做了个鬼脸。“恶心死啦!”她悄声说道。弗雷德知道,顾客离开后,她得在后面的水槽中把杯子洗干净,再擦干净柜台。她特别讨厌这样的活儿,坚持说这不是她的职责。

“别担心了。你得回去了吧?做成了一个大单,对吧?祝贺!”

她耸了耸肩,“差不多了,给你。”她快速递给他一张名片。艾瑞卡会向所有的顾客索要名片,下班后再上网查找相关信息。她只留着那些可能会打动弗雷德的在大公司工作的和那些高管的名片。“这个没法和你比,他在一家信贷公司工作,我应该告诉他你是做什么的。”

弗雷德真想发出一声哀号,可他忍住了,只是说:“别跟你的顾客提及我的工作。”

“可是,他们中有很多都是你的同行呀,”艾瑞卡抗议道,“真奇怪,你怎么不让我说呢?你没看到这些顾客妻子的样子吗?看她们那高人一等的样子,真让人生气,要是……我说,咱们算是已经订婚了吧?我们住在一起,我的东西也都在你那里。这些顾客,要是知道我实际上了解他们的工作,肯定会非常感兴趣的!你知道的,以一个朋友,而不是一个雇员的身份,我会更有说服力的。要不我怎么能卖出这款表呢?把它卖出去,麦克会开心死了。这表摆了快一年都没卖出去啦!”

“我知道你是个厉害的销售,那你就更不用提我,或者提起雄狮私募基金公司啦。”

“可是阿曼达就一直提起她老公,他才不过是美国交易控股公司一个经纪人而已。阿曼达说向顾客谈起她老公让他感到很自豪,他甚至开玩笑说应该把他的名片派发给顾客!”

“那样做可能适合她老公,可不适合我。”

“真蠢!”艾瑞卡噘起了嘴,“我可是真为你感到骄傲啊!”说完她猛地一转身,优雅地走回顾客身边了。

弗雷德知道,这只能怪他自己,这个困境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他们两个人刚认识时,艾瑞卡就希望他是那种厉害角色(金融大鳄、技术大牛、股神),渐渐地弗雷德也就开始夸大自己的工作,舒缓一下和前妻在一起时的压抑感。弗雷德·黄,风险投资大神!硅谷地区利益体系错综复杂,人际关系盘根错节,很容易让弗雷德只展示自己最光鲜亮丽的一面,而不是最为准确的定位,更何况艾瑞卡对弗雷德的工作领域一无所知。经历了和沙琳·崔婚姻的痛苦煎熬,他也该活得轻松一下了吧?!也该自我膨胀一下吧?!

作为弗雷德在哈佛的同学,沙琳·崔十分清楚弗雷德在业内所处的位置:几乎是最底层。雄狮私募基金作为其母公司——总部设在中国台湾的科技巨头雄狮电子公司的金融分支机构,是一家企业风险投资公司。这意味着它主要专注本领域,根据母公司的决算进行投资。员工收入不高,并没有风险投资公司通常会有的附带权益或者信托投资管理费等大笔收益。在塔塔·帕克这样的风投公司,一名资深合伙人的年薪差不多在200万至400万美金,而弗雷德——雄狮私募基金公司级别第二的投资人,每年的年薪才32.5万美元,在硅谷地区这是少得可怜的收入!根本买不起希尔斯伯勒地段的房子,也就只能在牧场旅馆或者安缦吉瑞度假村这些奢华酒店住几天。

和前妻在一起时,这是两人之间最大的障碍。每次沙琳·崔翻阅《建筑文摘》上的豪宅时,她都禁不住叹气,这时刻提醒着他这份薪水的单薄。可是这份薪水却让艾瑞卡瞠目结舌。她从来没有看过弗雷德的工资条,也没有上百个同学的信息源,更没有一个当私人侦探的傲慢表哥。艾瑞卡只是问起过他的职位(总经理)和他所从事的行业(风险投资),这些就足以让她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了。看到她冲着自己露出甜美的笑容,弗雷德就忍不住时不时地吹嘘一下:

我怎么就在塔吉特百货找不到包装纸了呢?上个季度我可是完成了2.5亿美元的募股集资的呀?

格里芬·基尔斯和我乘坐的是私人飞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特斯拉也不贵,我随时都可以买一辆,也能给你买一辆。

每每听到他这些大话,漂亮的艾瑞卡都会变得十分迷人,褐色的卷发,绿色的双眸闪烁着光芒。和他以前拍拖的亚裔女友的黑发和棕色眼眸比较起来,真是令人兴奋。艾瑞卡年轻漂亮,穿着入时,衣柜里的名牌大部分都是花员工内部价或者打折时买的。她体态优雅,面容姣好,长着一对漂亮的乳房,完全可以弥补她时不时冒出来的傻气。

一离开她擅长的零售业这个小圈子,艾瑞卡就会显得没什么教养,甚至有些粗俗。她会向路上遇到的差劲司机竖起中指,要是有一点儿不满意,她就会冲着服务员嚷嚷。有时,弗雷德倒挺欣赏她这种直率。沙琳·崔的行为无可指摘,这是她打小在卑尔根郡的12间卧房的豪宅中养成的。在艾瑞卡之前,弗雷德只和一个白人——蒂芙尼·康托约会过,她原来是大学排球队队员,后来做了谷歌的销售代表。她特别客气,甚至有些做作,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在餐厅就餐时,服务员只不过上了菜,又不是不用给小费,她就忙不迭地说“非常感谢!”,让人觉得有些客气过头了。对她来说,要是不说句“真是好吃极了”就像犯了什么政治错误似的。

碰巧有一次弗雷德心情不好,他就直接告诉蒂芙尼,他们光顾的那些便宜饭店,没人在意她觉得食物是否好吃,尤其是那些中餐馆,他敢保证更没人在乎。哪个中国厨子,哪个打杂的拉美帮工,会花一辈子等一个来自亨廷顿比奇的白人漂亮女孩的夸赞?蒂芙尼的脸一下子红了。她解释道,这是她成长的方式,作为一个漂亮、苗条的金发美女,她要让人们觉得她是个有礼貌的人。“你不会明白的!”她接着说,这时才突然意识到什么,抬起手来,惊恐地捂住了嘴。二人之间一直横亘着的那个可怕的事实,终于在那一刻变得十分清晰:在美国,年轻漂亮的白人女性是很抢手的,而像弗雷德这样的亚裔男性则不然。

弗雷德当然知道,这些年以来他一直在和朋友们吐槽这种偏见——先是怒不可遏,然后是义愤填膺,再后来就是无可奈何,最后转变为每每和蒂芙尼步入酒吧和餐馆,他都感到自豪和骄傲。令他感到自豪的是他打破了这种偏见——他身高六英尺二英寸,瘦削但结实,也算成功人士,对女性很有吸引力。在这段最为成功的恋爱中间,他心底怎么会突然冒出一股无名怒火,还夹杂着一丝羞愧?这让他感到非常惊讶。他很快转移了话题,装作只是随口一说,说完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那天他们回家时,蒂芙尼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跟在弗雷德身后,好像也意识到了自己那句话的言外之意。事实上,她认为与他交往有点儿纡尊降贵——在他们交往的三个多月中,尽管她只表现出来这么一次,但足以坐实了他的看法。

和艾瑞卡在一起,就没有这方面的问题了。艾瑞卡不喜欢那种风味小餐馆,尤其不喜欢那种便宜的特色菜馆。在湾区这个圈子里,可没人敢于承认这一点,因为这样所引起的震惊将不亚于否认对犹太人的大屠杀或者使用反式脂肪酸。艾瑞卡27岁时才从匈牙利移民到美国,她对美国式约会的理解是这样的:红玫瑰、龙虾大餐、美味的甜点。她对那种流行的七美元的西班牙特色开胃菜和柚子味的桑格利亚汽酒一点儿也不感冒,对她来说,这些都是便宜货,意味着和她约会的男人舍不得花钱,却想骗她上床。

和弗雷德其他的女朋友不同,约会时艾瑞卡从来不主动买单,每次都是他买单,艾瑞卡只会优雅地道谢。虽然觉得理所应当,但弗雷德意识到自己实际上还挺在意的。相比之下,他更喜欢那种双方都装模作样地抢着付账的方式。每次吃完饭,账单尴尬地晾在桌上,故意拖延一段时间后,约会的对象会伸手去拿包,虚张声势地要找出信用卡付账。弗雷德付完账后,约会的对象还会稍带愠怒地道谢,似乎怪罪弗雷德让她违背了男女平等的神圣原则——实际上她自己也并不相信。

艾瑞卡每次却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他付账,然后表示谢意。她说,在这方面她很简单,不像美国女人那么复杂。

在停车场,他们朝他的车走过去,艾瑞卡又一次提起她爸爸要过生日了。“你会送他礼物吧?”她问道,“也会给我妈妈一个小礼物吧?”见他没说话,她又说道:“要想寄平邮,时间剩得不多了。要是你下周买礼物的话,就得寄快递啦,多浪费钱呀,对不对?还不如把钱花在礼物上呢。”

他们上了宝马车—— 一辆开了十年的三系车,弗雷德决定先攒够买房子的钱,然后才能奢侈一把,买辆豪车。他并未答话,而是调大了广播的音量。早在见面之前,弗雷德就不喜欢艾瑞卡的父母——乔吉·瓦尔加和安娜·瓦尔加。他们住在布达佩斯,是所谓的知识分子,经常炫耀他们国家的优点,还明确表示他们非常希望能够在阳光灿烂的加州舒舒服服地养老。瓦尔加夫妇觉得要实现这一目标,只能靠自己的两个女儿了。实际上,是他们一手撮合诺拉——艾瑞卡的大姐投入了和他们家八竿子打不着的朋友的朋友多米尼克的怀抱。多米尼克比诺拉大30岁,当时只不过在布达佩斯转一下机。诺拉很快就怀上了他的孩子。多米尼克离了婚,和诺拉搬到了北加州。三年后,多米尼克才惊恐地发现他还得经历一次同样的梦魇——令他绝望的是,诺拉只不过是想离婚后带着女儿佐尔坦分得弗里蒙特的一间小公寓。

瓦尔加夫妇第一次来加州湾区时,诺拉和艾瑞卡提前好长时间就开始进行准备了,甚至还租了一辆豪华的黑色卡迪拉克接送他们。为了表示诚意,弗雷德请这一大家子人到洛斯盖图斯富人区的米其林二星四季法式餐厅吃饭,点了各式大餐,配以美味的葡萄酒。买单时,弗雷德已经做好了付钱的准备,心里早已算好加上税和消费金额,大约得花多少钱,但乔吉·瓦尔加甚至都没装出要买单的样子,还是让弗雷德很窝火,尤其是这夫妇二人居然又额外点了份鱼子酱和松露。

“想什么呢?”艾瑞卡用手戳了一下弗雷德的肋下,“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他们离旧金山越来越近了,车外的温度突然降了下来,车里也突然冷起来,弗雷德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把车窗升了起来,这样可以再多耽搁一会儿时间。

“你老爸,”他终于开口说道,“是个笨蛋。”

艾瑞卡叹了一口气,仿佛料到弗雷德会这么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误解了他关于犹太人的看法。在匈牙利,犹太人很优秀,最成功的匈牙利人都是犹太裔的。”

“那他关于中国人——哦,我是说东方人——的看法呢?亚裔都是罪犯?”

“哦,弗雷德,他可没那么说,他只是不太了解亚裔。”

当艾瑞卡一家步入四季法式餐厅时,弗雷德认为是餐厅内部现代奢华的装饰让艾瑞卡的爸爸乔吉瞠目结舌——宽大的红木房梁,包金的天花板,就餐时可以望见的玻璃酒窖,这让弗雷德感到非常有面子。这家餐厅就代表着他自己,可以向艾瑞卡的父母证明他很有品位,也很富有,可以让他们的女儿过上这种奢华的生活。他一直尽量容忍着艾瑞卡父母的种种行径,他们和他说话时总是提高嗓门,仿佛他是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外来物种,还不停地解释一些近义词,仿佛所有的问题都是因他而起,而不是因为他们用词不准确。直到吃海鲷这道开胃菜时,他无意中听到艾瑞卡悄声的解释,他才意识到乔吉以为这是一家便宜的小馆子。乔吉以为加利福尼亚最好的餐厅里应该都是白人面孔,怎么会到处都是黄种人和黑人呢。

“要知道,在匈牙利的大部分中国人都很穷,基本没有印度人。他只是有些糊涂,他不了解情况。”

“是吗?那你正在和一个中国人谈恋爱,乔吉也没搞明白吗?”

“这个他能理解……”艾瑞卡欲言又止,“他明白美国的情况不同。”

“美国的情况不同?那要是你在布达佩斯呢?”

“匈牙利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真是滑稽透顶!”他生气地按了一下控制面板上的按钮,却不小心把空调一下子开到了最大,“你不觉得你这是种族歧视吗?”

艾瑞卡非常平静。对她来说,“种族主义者”这种指责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是说她无知,她倒是会发火呢。“事实如此,”她接着说道,“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因为这是一种无知。这种无知基于一种偏见,我这辈子都在反抗这种偏见,谁说亚裔男性比不上其他种族,就因为我们比较内敛,个子不高,女性就看不上我们?”

“我可没这么想,”艾瑞卡抗议道,“只是我没来美国之前,我一个中国人都不认识,而且中国人在布达佩斯确实犯过罪,不过倒仅限于中国人之间,”她还特意补充道,“在匈牙利,你要是给人送礼的话,你前脚一走,人家第一件事就是查看一下这件礼物是不是‘中国制造’,这样就知道这个礼物是不是贵重了。”

“是吗?中国制造的就是便宜货?要是我给你爸爸买一个苹果手机,他也不喜欢?”这是前年发生的事,艾瑞卡从九月份开始,直到十二月中旬,一直在暗示他应该给她爸爸买个苹果手机,作为圣诞礼物。最后,弗雷德买了个迷你iPad,加上100美元的iTunes礼品卡,送给乔吉和安娜做圣诞礼物。这两件礼物比买一个苹果手机便宜,如果买手机,还要付流量套餐的费用。

“那不会,”艾瑞卡说道,“人人都知道苹果手机是高端产品嘛!”

“既然你们全家都是‘果粉’,那你还说中国只产便宜货?苹果就是在中国制造的呀!这不恰好说明了你多么愚蠢和无知吗?”

“咱们别说这些啦,”艾瑞卡轻轻地把手放在了他的肩头,居然没理会弗雷德的指责,这倒有些反常,“再说,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嘛。你是我的爱人嘛,我很庆幸能和你这么一个风险投资人谈恋爱的。”

那天晚上,弗雷德躺在床上睡不着,瞪着天花板。最近他老是失眠,可能是身体机能下降的信号吧。难不成是遭遇中年危机了?他盘算着把之前的业余爱好重拾起来,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什么业余爱好了。他之前对很多事情都兴趣盎然——摄影、篮球、旅行,现在却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似乎他的生活已经到了以婚姻和家庭为主导的阶段了,这让他感到十分不安。

“艾瑞卡!”他轻轻地叫了一声,没有回应。他清了清嗓子,轻声叫了几声,又大声喊了一句:“艾瑞卡!”还用脚踹了一下,把艾瑞卡的腿踢到了一边,可艾瑞卡还是睡得很沉,还打着呼噜。

妈的,他要去看A片了!弗雷德踮着脚走到放着手提电脑的桌子旁。要不要把电脑拿到床上看?不行,艾瑞卡可能会醒呢,那他可就倒霉了。不知为什么,艾瑞卡特别受不了他看A片。他决定坐在椅子上看。

他打开浏览器,发现艾瑞卡注册了一个推特账户。她怎么没告诉他呢?弗雷德自己懒得注册,还没用过推特。行业中的大咖经常发推文,动辄获得数千、数万,甚至几千万的关注。和他们比起来,他自己所能获得的关注则会少得可怜。

他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很晚了。艾瑞卡已经起床在准备早餐了。每次只要一惹弗雷德生气,艾瑞卡都会用这一招来哄他。他还能隐隐地感到昨天夜里产生的那种焦躁,就有一股强烈的愿望再读一下杰克的邮件。只要再次确认一下这封邮件的存在,他就会感觉好受一点儿。“里根·权” “才几千万”,他像念经一样,反复叨念着。这时,他感到下身勃起了,他伸手去拿电话,屏幕突然亮了,是他爸爸打来的电话他翻看着艾瑞卡的推文,大致浏览后发现艾瑞卡分享的文章都与雄狮私募基金公司相关,她转发的文章都是一些硅谷的新闻,如《科技股2016大量募股集资》《泡沫并不是真的泡沫》等,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突然,弗雷德发现了艾瑞卡和一些陌生人之间的互动,让他大吃了一惊。“才不是呢,”艾瑞卡在推文中反驳了某位权威人士,他评论一位在红杉资本公司的管理合伙人穿着太随意了,不符合行业标准,“我做风投经理的未婚夫每天都穿牛仔裤呀,他才没有空打扮呢,他只关注重要的事情。”弗雷德低吼了一声,啪地一下关上了电脑,心头涌起了阵阵羞愧,越聚越多。艾瑞卡究竟发布了多少他的想法?有多少想法已经变成了推文?在珍蒂酒庄品着优雅柔和的作品一号葡萄酒,和女朋友私下说说大话——自己在硅谷如何呼风唤雨,这和在推文上公开地说可完全是两码事。她还胡写了什么呀?更为重要的是,都在哪儿写了呢?这让他想起了一件往事:他曾经告诉过妈妈自己是克莱蒙高中里最受欢迎的新生,结果几个星期之后,他却无意中听到老妈打电话把这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朋友,而人家的孩子也在同一所高中读高二。“我的弗雷德非常受欢迎,”她骄傲地宣布,“有那么多的生日邀请!参加各种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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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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