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瘦得皮包骨头一股风就能吹倒,身上生满虱子,毛一坨坨往下掉

陇东的原野上

文/王雁翔

春分一过,杏花、桃花、梨花开满房前屋后、村道和山坡,繁茂的花朵恣意、蓬勃。带着芬芳的风传来隐隐的轰隆声,远处一台拖拉机在田野上缓缓移动。眼下正是春播农忙时节,田野里却看不到一个人影,我的目光落在地头的一扇耱上,愣怔,惊奇。它竟是光溜溜的铁耱,耱扇上码着两蛇皮袋土。

开拖拉机的男人三十岁左右,嘴上叼着烟,神情疲倦。他不认识我,我也不晓得他是谁。我在这田野上挥汗劳作的时候,他尚未出生,他出生时,我已离开故乡,我们在时间的缝隙里擦肩而过。

二哥说,现在不像过去,人对养命的土地一腔子虔敬,种田如绣花,精耕细作,样样农活儿都有讲究。现在没人在乎地里的事情,种个啥样是啥样。那块地是谁家的,他很清楚。那块地种什么,村里人电话里给他说一声就行了,收割也一样。年终岁尾,他会挨家打电话让手机转账。

我心想,他开一台四轮拖拉机,后边轮换着挂犁铧、播种机、收割机,是田野上最忙碌的人,也是大地上最孤独寂寞的人。但他一年里的收入,肯定比出门打工强很多。

立在春天微凉的风里,我心头一片怅然。许多地块,去年拖拉机耕地时留下的大犁沟仍旧清晰,拖拉机没耕到的地方依然荒着。

犁有播种和耕地两种,播种的犁轻巧,全木结构,犁头上的生铁犁铧,如脚上的鞋子,可取下、套上,吃地较浅,一头牲口拉一把犁。翻地的犁,犁把是木的,有扶手,下边的犁铧与架子是钢的,很沉,犁铧吃地深,需一对牲口方能拉动。翻地的犁铧方向是固定的,泥土顺着犁铧向一边翻卷,上边的杂草和秸秆茬子被翻埋到下面,等于给土地翻身。从中间往两边耕地,地块中间会隆起一道梁子,两边的地畔会留两道深沟;从两边往中间耕,一条长长的深沟会留在地块中间。这道沟庄稼人叫犁沟,拖拉机耕地,犁铧大,犁沟深,庄稼长势会差一些,播种前人们会拿铁锨和镢头,将两边的泥土往犁沟里填一填,谓之合犁沟,是播种前一项必不可少的劳动。

刚耕过的田地蓬松、湿软,犁铧翻动的泥土纹路,如涌动的水波,风里有泥土清新的气息。田野辽阔、苍茫,碧绿,金黄,如调色板,一片一片耕过的深褐色土地,在阳光下晾晒、休整,默默等待新一轮播种。

遇上天气干旱,墒情不好,耕地时犁铧会翻出盘口大的硬土块,如布满石头的河床。少年时代,我常参加打胡圾的劳动。挥动镢头和一种形似榔头的木制农具,将土块敲碎。透雨过后,套上耱耱一遍,难题迎刃而解。

麦茬地会耕两遍。麦收罢耕一次,不耱,晾晒几个月。几场绵绵细雨,耕过的地里很快会长出麦青和杂草,秋播前再翻耕一次,用耱耱平整,保住墒情,白露后种冬小麦。若种玉米、土豆,则要等到来年春天。

农具对于庄稼人,就像军人上战场时的各种战斗武器,一样儿都不能少。耱是指头粗的荆条编成,有韧性和弹性,长一米五左右,宽尺许,后边会削剪出一排一拃多长的耱翅,耱地时人叉开腿站在上面,一对牲口在前边拉着,耱地的人手里牵着控制牲口的缰绳,身体重心根据耱地的需要灵活调整,耱平小犁沟和小坎塄,压碎拳头大的土块,遇到隆起的地方,脚尖用力,身体前倾,土涌上耱,行到凹坑处,脚与身体轻轻一抖,耱上的泥土落下去,耱过的田地很平整。

播种的犁铧头是生铁的,没韧性,犁铧头吃进地里,碰到看不见的石头上,嚓啦一声,舌头状的铧头可能就断掉了。

那时,街上各种农具铺子很多,铧头折了,拎到铁匠铺子,花一两块钱,在锤声和火光里再续接一个新铧头就妥。

父亲很爱惜农具,铁锨、锄头、镢头、犁铧,每次用过,他都会蹲在地头,寻一块碎瓦片,或拾一把青草,将上面的湿泥擦拭干净。所以,我家的铁制农具,总是锃亮的。

生产队解散分牲口和农具,我家人口多,都觉得家里会分一头壮牲口,没想到竟是一头老得没人要的瘸腿驴,根本无法下地耕种。

驴瘦得皮包骨头,一股风就能吹倒,身上生满虱子,毛一坨一坨往下掉,两个后蹄子长得像人脚,路都走不稳当。大哥气不过,牵着驴在院子里出出进进地骂,死活不要。母亲说,算了,也不指望它拉犁耕地,好好喂着,养好了或许能产两头小驴驹呢。

我家的驴没法下地拉犁,头几年,跟村里没有牲口人家一样,我们姐弟几个咬紧牙关,代替牲口拉犁播种,耱地。耱地时,耱上站人拉不动,上边放两大笼土。

播种、耱地、碾场,我们姐弟拉着沉着的犁、耱、碌碡奋力前行,肩胛上的绳子似要勒进绷紧的肌肉,累得几乎咯血,但再难,日子都得往前过。

两年后,我家的驴换了毛色,患病的蹄子治好了,能下地拉犁耕种,还给我家产下三头骡子。后来,我家养过牛、骡子和马,都是成对饲养。

1998年春天,大姐给父亲三十块钱,让他想吃什么自己在集镇上买了吃,他嫌太少,还想多要。过了几天,他徒步四十多里,到邻近的花所集上买了一扇新耱,舍不得花钱坐车,一路背回了家。

那是他最后一次给家里置办农具。秋天,在黄土地上劳作了一辈子的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

二十多年前,碾场的碌碡就在门前的桃核树下卧着,仿佛时间的一块巨大结石。我以父亲曾经的姿势蹲在上面,看鸟儿在空旷的打麦场上起落。十三岁上,我自己制作过一副梿枷。七八根拇指粗的荆条,并列缠扎成一拃多宽,约半米长的平板,像微缩的竹排。荆条一头穿有粗钢筋,与长木柄头上的洞眼连接,轮起来可以转动。打梿枷的人,站着挥动木柄,带动荆条编成的平板,一下一下地捶打场院里晒干了的豆荚、糜子、谷子、油菜。

梿枷,是乡村人家场院里的劳动工具。陇东平原辽阔、肥沃,农作物主种小麦和玉米。但人食五谷,各家都会种一点高粱、糜子、荞麦、谷子之类的杂粮,人吃,也喂家畜家禽。粗粮种植面积小,套碌碡摆开阵仗碾搅不住,多拿梿枷捶打脱粒。

缠梿枷的绳子,猪皮最好,湿皮条缠荆条,皮子干爽后紧紧箍在荆条上,异常紧实。但生猪皮必须经过皮匠许多工序熟制后,才可当皮子用。

碾场像一场盛大集会。一对牲口拉一个大石碌碡,几对牛马驴骡,在摊成圆形的大麦场上同时开碾。汇集在场院里的乡亲们,碾场、翻场,起场、扬场。男人们吆喝着牲口碾场,妇女在黄豆、绿豆等不同杂粮摊场上挥动梿枷捶打。梿枷的起落声、女人脆亮的说笑声,各种工具的轰隆、叮当声,在场院里交织。

簸箕是一种铲状农具,用去皮的藤条编成,三面有边,前浅后深,前面敞开的一边,接缝着两指宽的薄木片,大人们叫簸箕“舌头”,便于撮东西。

父亲不会编簸箕,但村里常有走村串户的手艺人。弹花匠、木匠、箍缸、碫石磨、编簸箕,各种手艺人来来往往。编簸箕和箍缸的手艺人,一根扁担,一卷行李,一捆小拇指粗的洁白藤条或劈好的竹片。“编簸箕喽――”绵长的吆喝一声接一声,如唱曲儿,很好听。

我家请人编过一次簸箕。为省钱,秋天,父亲专门去远路上的大山里挑回两大捆藤条。筷子粗的藤条洁白柔软,皆一米多长,一根一根非常匀称。

给我家编簸箕的那个手艺人,四十多岁,脸膛黝黑,个儿不高,清瘦。他吃的烟不是农村人的烟锅,也不是烟卷,是别致的黑红油亮的烟斗。他干活时,烟斗总叼在嘴上,不吃烟也咬着,很少说笑。他的烟斗与沉默,让我心里有一种隐隐的神秘感。

编簸箕用麻绳,麻是家里沤的。地里麻子割回家,脱了麻籽,把麻秆压进水坑,沤几天,捞出来剥下一根根长皮就是麻,可以合各种麻绳。母亲为我们姐弟做布鞋,也是用这种麻拧纳鞋的细麻绳儿。

大年除夕夜,母亲会将麻秆一根根撒在院子和院门外,说是绊鬼,有麻秆的羁绊,鬼就不会轻易光顾人居住的院落。人死了,仍以我们肉眼看不见的形态存在着吗?这个古老风俗,我至今不明就里。

他用母亲纳布鞋的麻绳编簸箕,手上力气很大,麻绳一道一道绕过藤条,上边会勒出横竖有致的凹痕,像细密洁白的藕节。他有一套专业工具,篾刀锃亮,收边时,藤条在篾刀上嗞啦一声,就飞出一条柔韧绵长、薄厚均匀的篾片。

他编簸箕的速度极快,不声不响在我家忙碌一周,编出两大一小三个簸箕,一个直径一米二的椭圆形大箩筐。小簸箕和大箩筐,是家里石磨推磨筛面粉不可缺少的用具。

簸箕与箩筐,孩子间也有一种神秘游戏。放学路上,或在田野上拾猪草,我们一群孩子脑袋挤在一起,看每个人手指肚上的指纹,数谁手上箩筐多。指纹封闭呈圆形的是“箩”(也叫斗),开口旋着圈儿伸出去的是“簸箕”,谁手指肚上“箩”多,我们就觉得他命运好,将来会有好福气。老人说,斗多聚财,会富有,簸箕多的人命相不好,钱财会不断漏掉、飞失,将来日子穷困。后来,还争相看手掌心的爱情线、生命线、财富线,看五指并拢时指间缝隙大小,似乎手上的簸箕、箩,涧溪般曲折的纹路,真能预示一个人生命的处境和归宿。

簸箕簸除粮食里杂质、衣皮,盛东西,也用于日常晾晒。颠簸箕是技巧活儿,不会簸,不仅尘土、衣皮、草屑簸不出去,还会把粮食簸掉。我喜欢看母亲簸粮食。各种粮食打碾、晾晒后,再用簸箕簸一遍,才干干净净入仓。

母亲簸粮食,动作娴熟优美,节奏明快。唰――唰――啪,随着身体的起伏和簸箕扇动,粮食像一小朵打旋的云团,在簸箕里起伏、波动,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中间吸附着,颗粒不飞溅,轻的杂质不断从“云团”与簸箕之间飞出去。簸的过程中,母亲会不时用一只手轻拍一下簸箕的边上,簸一会儿,停下旋几下。最后,重的碎石之类的杂质沉在粮食下边,轻的簸不出去的皮壳和碎秸秆,聚拢成一层浮在上边,掠去上面杂质,一点点倒出粮食,沉在下边簸不出去的杂质,会神奇地留在簸箕里。

我试着母亲的样子,也想快速腾出一只手拍一下簸箕边,每次簸箕都会啪一声掉到地上,粮食撒一地。

许多年过去,我已不记得那个手艺人的大名,但他咬在嘴上的烟斗,他沉默里淡淡的忧郁与娴熟的手艺,我一直清晰地记得。他出手的簸箕与箩很结实,我家用了十多年,簸箕的边和舌头破损了,母亲用厚布片包缝一下,或重新用绳子缀一个新舌头,又能跟着母亲在生活里继续往前走。

中伏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日子,门前菜园子里的花椒已早早红了,大红色的繁密颗粒一簇簇缀满枝杈。85岁的母亲顶着烈日,摘了满满一簸箕晒干,正坐在院门下的阴凉里揉搓花椒籽。细碎的枝叶在“唰――唰――啪”声里飞出簸箕,上面是干净的花椒粒,底下一层黑油油的花椒籽。还有泡豆芽的绿豆、干辣椒、黄花菜,母亲在簸箕里一样一样收拾干净,装成小袋,为我回广州准备着。

因为新冠肺炎疫情,2020年我回家看望母亲的计划一拖再拖,从年初一直耽搁到年底都未能成行。前年回来还在村里见着的四位老人,今年回来已难再见。

母亲说,殁的殁,走的走,上千人口的村子,快空了。

看门守院的老人没力气,也没心思操心田野上的农事,一切皆由轰轰隆隆的机械代替,锄头、镰刀、镢头、笼、背篼、扁担、梿枷……那些亲切熟悉的农具,如逃离村庄的乡亲,大都已从村庄和田野上消失。

母亲手上的簸箕,已经用了好多年,伤痕累累。它是不是这个古老村庄里最后一个簸箕?也许吧。

我扛一把豁口铁锨,有时在田野上走半晌,也碰不到一个人。我喜欢这种寂寥里,一个人,不会有任何人打搅你,空气清新,凉风习习,我在田野深处,聆听大地呼吸,万物私语,也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时令虽是炎夏三伏,但陇东平原的气候干爽而明亮,猛烈的热一般集中在中午三四个小时,早晚甚至有薄薄的寒意。

每天早晚,我都会在田野上走两个小时。田野的深阔与多彩深深吸引着我。它的辽阔里盛放的不只是我生机勃勃的记忆,还有我和故乡的现在与未来。

有时,我会停脚对着迷人的田野,如儿时伙伴间的狂野,扯开嗓子喊几声,希望自己粗重的嗓音传得更远一些。我的声音一出嘴巴,很快被田野上茂盛的庄稼,被风和无限寂静吞没。

今年雨水充沛,玉米长势喜人,正吐穗灌浆的玉米腰身高达两米,在田野上形成一道道丛林般的墨绿色高墙。高粱刚往外抽穗子,与玉米田形成一望无际的绿,绵延着铺向天边。收割后等待翻耕的灰白麦茬地,常被朝霞和夕阳镀一层金色,金黄、明亮、灰白随光线移动而变幻。一片片镶嵌在墨绿里的胡麻田,已过了绸缎般起伏的宝石蓝花期,成熟的胡麻枝叶干枯,密集细长的茎秆上顶着成熟、饱满的颗粒,一片一片苍茫的灰褐色。已很多年没见过村里种高粱,我以为它已从辽阔的娑罗原消失,不知为何,这两年又开始大面积种植。我知道高粱是酿酒的一味好原料。

大片大片的小茴香,花开得正盛,繁密的米黄色小花,被无数绿色的手臂托举着、簇拥着,如金黄的云雾浮在绿波上。金色与绿色两种不同的雾气,互相交织、浸染,但金灿灿的黄更奔放热烈一些。茴香子是烹饪的香料,未抽枝开杈,尺许高的嫩茴香是蔬菜,做馅包饺子,青绿而清香,很好吃。我在广州农贸市场碰上一次,买一大把。后来想吃,竟再未碰到过。淡淡的花香随风一波一波涌动,却看不见一只蜜蜂和蝴蝶。记得少年时,田野上的油菜、土豆、荞麦,作物一开花,成群的蜜蜂和蝴蝶争相在花海上起落。没有昆虫的大地,越发显得寂静。

我拿着相机和手机,拍玉米缨子、土豆花,拍田埂上各种野花和大地的寂寥。在寂静里走累了,坐在路边抽一支烟,听庄稼在风里轻轻喧哗,看一朵花与擎着它的嫩枝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矜持,长久地张望一片庄稼在时间里拔节生长,田野上的往事,像一帧帧黑白默片,像春天的落花,一片一片从我眼前飘过。我能听到它们碎屑似的脆响,像牧歌,像庄稼的私语,像划过村庄上空的鸟鸣。

家里钢架结构的架子车立在屋后苫子下多年不动,上面落满厚厚的尘土。这是我家最后一辆架子车。从它的沉默里,我能看见汗珠一样明亮的岁月。当然,我家最早的“车”,并不是它。

阳光明媚,我捧着茶杯,坐在屋檐下发呆。院里停着五弟的三轮农用车,车厢钢板深红,上边盖着蓝色雨布。它遮盖了时间和生活的秘密。

“故乡是一个人的羞涩处,也是一个人最大的隐秘,我把故乡隐藏在身后,单枪匹马闯荡生活。我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走动,居住和生活,那不是我的,我不会留下脚印。”脑子里闪过作家刘亮程先生的文字,我的心颤了一下。这不就是我的人生吗?三十多年,我在外头不停地四处漂泊,走过千山万水,挥霍完自己的青春,又折身一趟趟回到生命源头,眺望、咀嚼曾经的光阴。

跟村里留守的人家一样,母亲已多年不养家禽,院子里整日静悄悄的。我回家一个月,没见五弟动过他的三轮车。

我家最早的“车”是独轮车,它是早年家里唯一的大件劳动工具,去田里运粪肥、拉收割的庄稼,父亲常躬腰推着它。

有一年,二哥大腿弯子生了疱疹,父亲用独轮木车推着二哥,推着拳头大的白疱疹。车子在龟背似的黄土路上咯噔咯噔沉闷地响着,车轴一路吱吱呀呀。父亲绷着脸,一声不吭地推着二哥四处求医。那个夏天,二哥几乎是在父亲的独轮车上度过的。

老牛车是20世纪70年代乡村的大型运输农具。牛车实际上应该叫马车。木轱辘很大,整个车子纯手工全木构造,结实厚重,车厢宽大,两边厢板上有两排宽花格横边,可并排坐七八个人。插入网状木格,能将厢板向上延伸一米多高,增加载量,前后有很宽的踏板和坐板。

拉牛车的是马和骡子,车上装载很重时,会套三头牲口,一匹辕马、两匹梢马。平常,多是一车一马。

往大田里运送粪肥,从田里往场院拉运收割的庄稼,都是大车。赶大车的人袖着手,坐在车上,怀里抱一根长鞭子,看上去闲散、神气。我记得当时生产队有五六辆大车。如果遇上父亲赶大车拉东西,我会在上边坐一坐。

父亲赶车拉玉米棒子,我缠着硬爬上装得很高的车顶,没想到车子几颠,就将我从高处甩出去,落在刚砍过的玉米秸秆茬上,左手掌被又尖又硬的茬子戳破。我一声不吭,一骨碌爬起来,捂着鲜血直流的手,又往车上爬。

乡村孩子像树上的蝉和地上的蚂蚱,在黄土地上卑微地活着,皮实,一点伤痛算不得什么,坐在高处行走的好奇、惊险、开心,比皮肉之痛更有不可抵挡的诱惑。生产队解散,那些大车被拆得七零八落,车身不知去向,剩几个巨大的木轱辘丢在大场院墙脚。有时我和伙伴们会坐在上边转圈玩游戏。

家里近二十亩土地,各种农活都离不开架子车。父亲咬牙请了木匠,为我家打造了第一辆架子车。

架子车是农村人家的大件农具,且支出不菲,远比现在的私家高档轿车金贵。我家第一辆架子车用了近十年,厢板破损了,用木板和洋铁皮补一下。家里有一套修理小工具,扳手、钳子、锉刀、螺丝刀、打气筒等,换胎、补胎、修轴承、更换断掉的辐条,都是我摸索着修。维修农具和人修复内心创伤一样,在汗水与泪水之中反复折腾、挣扎。然后,在叫嚣、沉默里接着上路。

那时,我和伙伴们正疯玩弹弓和链子枪,上边离不开手指宽的皮条。废弃的充气内胎是难得的抢手之物。辐条断在弯头上,一根辐条的硬度和长度正好拧一个弹弓架,而轴承里换出来没用的钢珠,常被我们镶到陀螺尖上。

明强弹弓玩得有些魔怔,一个雨天,他爹坐在檐下补车胎,找到漏气点,起身去寻补胎胶水。明强眼疾手快,几剪子下去,要补的内胎瞬间变成了几节皮筒。

他爹拎着锨把,将明强摁倒在泥水里一顿暴打。明强杀猪似的号,撕裂浓稠的雨雾,在村庄里尖利回荡。但那场疼痛让明强摆脱了一阵没皮子玩弹弓的苦恼,牛逼哄哄,颇有好人缘。

母亲说,明强去年秋天死了,在银川建筑工地上查出肺癌,拉回来不到一个月就死了。我前年夏天回来,听说他凑钱刚给大儿子在城里买房结了婚。两口子正为小儿子成家奋力挣扎着。他一砖一瓦建起的四合院还没住旧,人已经不在了,留下一院寂静与荒草。

从泾河川上娑罗原,车子经过泾河大桥,我总会想起我们姐弟拉着架子车修桥铺路的日子。那时,十八九岁的二姐和许多女青年集中在河湾里,顶着寒风烈日,每天拿铁榔头将河道里碗大的青石,敲成拇指蛋大小的碎石,整整两年,她双手震裂的虎口上新伤叠旧疤,总是流血。打石、运沙、抹灰。桥修成,她又带着我们修筑盘山公路。

二姐拉着架子车,带着大哥和十岁的我,在喧闹的工地上挥汗如雨。路通后,又从河道里一车一车拉砂石铺路。

拉砂多在冬天农闲时节,寒风呼啸,天蒙蒙亮,我们在架子车上放上铁锨、镢头,带一袋干馍出发,晚上星光满天,才拖着沉重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黄土路面上的砂石常会被暴雨或洪水冲走,每年冬天都要重铺。砂石从坡底的河滩里一车车沿公路一路往上塬头上倒,路边每隔两三米倒两架子车砂石。

日子水波般向前涌动,盘山公路早在20世纪90年末就变成了柏油路。如今架子车也已很少见。

田野上的农事都交给了机械,我除了陪母亲聊天,在村里和田野上闲转,几乎无事可做。时间缓慢而黏稠,寂静像压得很低的云团,让人心生惆怅、忧郁。

晚上,我和母亲在院子里纳凉。母亲斜躺在躺椅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银河横贯天穹,繁星如菊。记得有人说“星星是穷人的钻石”。头顶的星子很亮很近,确实像钻石,一闪一闪,明亮,耀眼。

小时候,夏秋之夜,在田野上辛苦了一天的母亲,回家顾不上歇息,进门放下农具就为一家人忙晚饭。照料我们吃过,收拾好灶台上锅碗瓢盆,也会跟我们坐在院子里纳凉、歇息。那时,两个姐姐尚未出嫁,我和两个弟弟还小,一家九口人,说笑,打闹。村子里狗吠声、呼儿回家声、孩子的奔跑声、哭喊声、笑声、昆虫的吟唱,各种喧嚷在村子里此起彼伏,像水波,一浪一浪在月光下涌动,村庄迟迟安静不下来。现在,多么静谧啊,一片漆黑,一派寂静,连一声虫鸣都听不到。

我家的碌碡碾完场,总停放在门前的核桃树下。现在,核桃树已长成盘口粗的大树,三十多年过去,它还在树下,像村子里一个孤独年迈的老者,静静地注视着村庄的过往。

我还是看出了碌碡的移动,不知谁将它变了一个姿势,竖起来蹲着,如一截矮墩墩的圆柱。母亲喜欢鸟儿,平时上面放一个浅口盘子,里边丢一把小米或馍渣,铁臼里倒一小窝窝水,供鸟儿享用。有时五弟吃饭,端着饭碗蹲在上边,碗里的饮食自己吃,也拿筷头挑了给场院里起落的鸟儿丢。

记得给我家凿这个碌碡的石匠姓柳,村里许多人家都请他碫石磨。

碌碡是圆柱体,中间微微隆起,两头略小,两端的圆心处有方孔,孔里嵌入铁臼,固定的木轴插在里面,可以拉动。碌碡套进一个结实的长方形木架子,一对牲口拉着就可以碾场。

石料是父亲在山里寻的,一块质地细密、牛腰粗的青石,请六个壮汉,折腾一天才抬回家。

柳石匠给我家碫完石磨,拿铁锤在青石上敲敲,蹲在旁边吃烟、端详、微笑,说:这料不错!他从锤声和纹路里,洞察石料的内部质地。

碾场多选日头烈的艳阳天。麦场摊开,一对毛驴,牛或者骡马,拉着碌碡在麦场上转圈碾轧。

父亲头上戴一顶大草帽,裤腿挽到膝盖上,光脚牵着缰绳,一边荒腔走板地吼秦腔,一边吆喝着牲口碾场。苍凉粗重的声腔里,有疲乏,亦有从容散淡。

庄稼打碾完了,完成使命的碌碡卸了木架子,丢在麦草垛或门前树下,在风吹日晒里,静静等候来年的忙碌。

有了拖拉机后,牲口退出了碾场,套碌碡的木架子换成了钢的,被手扶拖拉机、小四轮拖拉机拖在后边,在突突声和铁链子哗啦声里飞快地旋转。

村子里细节丰沛的曾经,像隆隆转动的碌碡,大多被时间掩埋。我家的碌碡一直留在核桃树下,它的光荣与价值,被呼啸的岁月肢解、湮没。一个研究民俗的朋友多次念叨,说想建一个民俗和农具博物馆。我说,我家有一个老碌碡,可以收藏。他呵呵笑。我想,那些庄稼人使了上千年的农具,许多他已很难寻到,也许那只是他的一个念想与愿望吧。

晚饭后,发小大强拎半袋子甜瓜,来家里看我。我沏了茶,和他坐在灯下扯闲。大强比我晚一年上高中,连续复读三年参加高考,每次都因差五六分而落榜。他觉得自己没上大学的命,默默学了裁缝,和妻子在街上开一家缝纫店,兼营各种布料。忙碌近二十年,也挣了点钱。后来裁剪衣服的人越来越少,布料也卖不动,关了店子,两口子又开始种苹果树。现在家里十亩果园正是挂果的旺季,一年能净落近十万元。他笑着说,比去外头打工强,关键是人活得自在,咱高兴多干些,不高兴在家里睡歇着。

他是有眼光的人,十年前,就在城里给两个儿子一人买了一套商品房。那时房价不高,他没向别人借一分钱,还把老屋推了,给自己新盖了一座四合院。

他说,你在外头不知道,现在作物种子只能种一季,留下作种子不出芽,得年年买种子,这要是遇个什么,买不到种子,拿啥种地?过去农民种地都是常规种子,每年收割时选一片颗粒饱满、杂穗少的碾了留种子,家家有常规种子,能连续种好多年。

我知道现代作物大都不是常规种子。原野上连个人都看不到,谁会关心这个?我在默然里不知如何回答他。

我们在灯下东拉西扯,一直聊到很晚。送走大强,我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他是村里掰着手指就能数过来的几个有力气在田里劳作的人。他的话,像清晨田野上湿重的雾气,像树上撩人的鸟鸣,不停地在我脑海里涌动。

夜里,梦见自己有一天再飞回故乡时,她已不是我的世界。

来自网络,侵删

展开阅读全文

页面更新:2024-04-12

标签:碌碡   架子车   犁铧   簸箕   皮包骨头   虱子   牲口   农具   田野   身上   父亲   我家   母亲

1 2 3 4 5

上滑加载更多 ↓
推荐阅读:
友情链接:
更多: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08-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bs178.com 闽ICP备11008920号-3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844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