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那古道边向阳的山包上,有许多坟头与村舍、古樟相望

乡村的底色

洪忠佩

麂子从田塝纵身一跃跳到田里,飞快地跑过了两丘高低错落的水田,刹那间钻入了山脚的灌丛中。麂子消隐了,我仿佛还能听到它迅疾的奔跑声。

胆小,警觉性高,是麂子的天性。况且,我是在吕家通往姚家的路边遇见麂子的。那天午后,霜降刚过,田里的一季稻已经收割完毕,留下的只有镰痕与稻茬,那杂乱无序的,显然是遭遇野猪糟蹋过的,或者是由于雨水过多倒伏的,无法收割,只能留在田里肥田了。也就是说,我与麂子刚打着照面,它就跑了,连我掏出手机拍照的机会都没给。而存入我脑海的,只有它黄色的身影跳跃奔跑的姿势,一如田野与山峦的弧线。

我闭上眼睛,希望能再次见到麂子的身影,却没有奇迹出现。同行的裘兄曾在林业部门工作多年,他说,一般麂子都是在夜间活动的。这麂子恐怕是落单,或者饿了,不然也不会独自下山找食。

许久,我站在田垄上没有说话,仿佛一直被麂子的任性与孤单笼罩着。

在山里村民的心目中,麂子是带有灵性的动物。似乎麂子的叫声,是能够给村庄带来吉兆抑或厄运的。如此,是否是村民心存对山中精灵的一种敬畏呢?我倒觉得麂子吱吱嘤嘤的鸣叫,像婴孩发出的声音,怯生生的,有山野清新的生命气息。奇异的是,不知为何,麂子一叫,反而让山村田园更加静寂了。

即便,麂子误入了菜园或猪圈,村民都不会徒手去抓,就连老一辈的猎手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旦,村民出门劳作无意中遇到麂子了,就像看到邻居家放养的牛羊跑到菜园里偷吃菜一样,挥下手,呦呵呵一声,算是驱赶了。然后呢,你走你的,我走我的,相安无事。

何况俗话一句,麂子放屁自己惊,很少见人。只不过偶尔一次,村里人茶余饭后当趣事讲讲罢了。我是在村庄长大的,不仅看见过麂子、猴子误入村子,还见过阵势更大的野猪,成群,浩浩荡荡。哦,走在姚家的路上,我突然莫名地怀念在家乡生活的小辰光了。一个人,都藏着一个回不去的童年,我也只是想想而已。

姚家、吕家,包括同一条源里的鲍家、程家,都是当地村子的名字,只是村民习惯在口头上把村字省去了。在理源山与万年山包裹着的一条源,狭长、延展,尤其一到秋天,看去田野仿佛要比春天开阔得多。而村庄呢,真是“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的样子。想来也是,大凡以姓氏命名的村庄,规模都不大,户数多的二三十户,少的仅有几户。

现有的村庄户数,并不代表村庄历史上也人烟稀少。姚氏在宋代开始,从考水、东山一路迁来,人烟兴盛时达数百户。在遥远的年月,整个理源山与万年山包裹的一条源,只有姚氏居住,后来才慢慢有了吕姓、鲍姓、程姓迁入,开始生根散叶。譬如:那吕家通往王村,以及程家连接鲍家的古道,前者称“姚小道”,后者则是“姚家岭”了。翻过山,在隔壁一条源——西源坞头通往清华长田岭的岚培路上还矗立着姚家山的界碑,足见当年姚家村地域之广。差不多是整个秋天吧,我多次沿古道徒步访问,那石磡、灌木、乔木以及路边生长的狗尾巴草、猪屎豆、乌毛蕨、吊犁丁、九月黄、牛郎当、双钩藤,还有更多的苍耳,仿佛时光烙下的一枚枚邮戳。

是否,我的接收与存档迟到了呢?

我看到,那古道边向阳的山包上,有许多坟头与村舍、古樟相望。

遥远,飘忽,风化,遮蔽,都是时光的一分子。而姚家的宗祠——从典堂,无论建筑形制还是雕饰,依然标志着村庄的格调。我看到的堂匾已经起皮驳落得不成样子了,依稀辨认出是康熙乙未年(1715)时任徽州的中宪大夫宗教弟所题。想必“从典”所蕴含的,应是顺从法则的意韵吧。又或者,是倡导自律,要尊崇祀典仪礼。在村里与村民聊起来,已经很少有人知晓康熙年间的中宪大夫是个多大的官职了。我解释说,中宪大夫在古代是四品的官职,相对于现在的厅级干部,有人就嘻嘻一笑,表示懂了。

一块道光二十四年(1844)婺源知县特授姚双德约族的“禁赌碑”,斜斜地躺在祠堂的天井下,碑面已经风化,字迹模糊。住在祠堂隔壁的姚荣炽30多年前曾经参与祠堂修缮,他告诉我,禁碑原先是镶嵌在祠堂围墙里的,后来围墙倒塌就搬到祠堂里了。

想来,姚家先祖应是在村庄赌博风气盛行的时候加以禁示的吧。没有人比一块碑活得更长久,即便在当下去看这块禁赌碑,还是意味深长。相传,村中曾有一商人为赌博输得倾家荡产,最后连母亲生病买药都是村人接济的。

而祠堂是木质的,更经不住木蜂白蚁的咬噬,还有岁风月雨的侵蚀,有的地方已经朽得不成样子了。瞬间能够把我从时光深处拉到现实场景的,是祠堂大梁下原来挂灯笼的地方,直接挂着一盏LED的节能灯,还有木匠师傅呼呼锯木头的声音。

与斑驳墙体形成鲜明对比的姚村理事会写在红纸上发布的公告:“经村民一致要求,村理事会讨论决定本次维修祠堂项目:一、做楼坦面积68平方米;二、做之字楼梯1架;三、增加楼徒(檩子)9根;四、换面方(木梁)3匹;五、做安全防护栏18米。”落款时间为“2020年10月20日”。

修祠堂,匠人必须擅长大木作技艺。问题是,姚家村已经没有这样的匠人了,只好去程家村请。姚荣炽挨边古稀,有明显的哮喘,咧嘴笑时牙床是空的,只剩上下两个门牙。他去祠堂不是照应匠人,而是从他们的锯子底下捡些树头板角去烧炉子。看他拿树头都微颤的手,恐怕连木匠斧都很难拎起。老姚与妻子守着一栋老屋过日子,三个子女在外打工的打工,开店的开店,按他的说法早就挪窝了。

旗杆石不会说话,但,在婺源乃至徽州都是科举入仕的象征。姚家从典堂大门口摆着的6对旗杆石,早年搬去做了群英水库基石。究竟是谁,又在什么年月科举入仕的?既然老姚一脸茫然,村里也没人说得清楚,那会不会正躺在姚氏宗谱的某一页中蒙尘?

山峦、溪流、田野,还有道路,在姚家与吕家之间都是相连的。明显的分界,恐怕要属吕家的水口林了。香樟、枫香、栲树、槠树、红豆杉,沿着溪流耸立,荫蔽一片。还有,一棵枯死的松树倒伏在溪上。下田菊、茫、苎麻、兔丝藤、葛藤,络石藤、水竹、鸡血藤,斜逸、垂挂、攀援,野蛮生长。

一匹溪水刚好漫过石碣,菖蒲绿盈盈地点缀在缝隙间。集水的地方,成潭,显得幽深,光影斑斓。我以为躲在溪边野芋下那毛色黑不溜秋的是䴙䴘,但一细看,虽然身型与䴙䴘差不多,相貌还是有区别的,嘴短,翅圆,以及腿脚上的红色,看去应是红脚苦恶鸟吧。

或许是不远处的几只番鸭呱呱地叫着,声音高亢,红脚苦恶鸟受到了干扰,一只只迅速钻入了草丛中。

嚓,嚓嚓,嚓嚓嚓。观女婶身材瘦小,她在田垄边采苞芦叶都要踮起脚尖,手脚却麻利得很,不一会儿,竹篮里就塞得满满当当。只见她提篮一转,就挎了上肩,背着去鱼塘喂鱼。观女婶见我望着她,撩起衣襟擦了擦额头的汗,嘿嘿一笑,竹篮压在背上,扭身走了。她的背影,只露出半截身子。

大兰婶的菜园紧挨着观女婶的苞芦地。菜园地里,青菜萝卜一畦畦的,一对粪箕搁在地头,都朽了,南瓜藤随塝肆意攀援。与观女婶相比,大兰婶个子要高出一头,却提一只小菜篮都显得吃力。大兰婶的脸绷得紧紧的,身体几乎躬成了九十度,她的菜篮里躺着刚在菜地里摘的几丛青菜,一把大蒜,青青翠翠的。她见我是老面孔,算得上是熟人了,走一步对我叹一句,说村里比她年纪大的老妪也有,就是没有自己身体这么不争气的,挨边六十就与药耗上了,什么内风湿,什么腰椎间盘突出,老病缠一身,腰腿都不得力。大兰婶把菜篮换了个手,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说老伴走后靠子女供着养着也不是个事,身子又没瘫,起码自己糊口吃要自理。唉,我也不知是不是头世作的孽,落这么一身病,万一要到了那么一天,阎王爷收去,也就算解脱了。要是能够像村里的老八,睡一觉就睡去了,多好。

看大兰婶走路的样子,迟疑、缓慢,像是生怕把蚂蚁踩死了似的,我都不免担心她会随时摔倒。好在,一条黑狗依依不舍地跟着她,可以做个伴。阳光飘忽,她唠叨着,佝偻的身子落在地上,是一团模糊的光影。她试图拿走放在塝上的南瓜,没想到手不争气,拿不住,咕咚一声掉落在地。南瓜爆裂了,像滚皮球似的滚到了水沟里。黑狗跑到水沟边,对着大兰婶汪汪地吠着。

田畈里很静,有村民在默默地开沟整地,油菜尚未下栽,只有田边乌桕、枫香的叶子迎着秋阳在悄悄变红。不承想,这一片都是两年前农业部门开始建设的高标准农田项目,包括姚家、吕家,以及长滩六组、江坑村、高枧村,总规模有970亩。

在我的印象中,所谓的高标准农田,即集中连片,属于“田成方、土成型、渠成网、路相通、沟相连、土壤肥、旱能灌、涝能排、无污染、产量高”的稳定保量的粮田。俗话说,农民三样宝,土地、牲畜、农具不能少,种田冇巧,犁耙粪草。建设高标准农田后,这些都悄然发生了质的变化。牵牛扶犁而耕的场景,在高标准农田已经退去了。无疑,意味着村民将告别犁耙耖的传统耕作,会带来更大的收成。

“一社平安天恩大,四时丰稔后德隆。”站在规整的田埂上,我不由想起了此前在社公庙看到的一副对联,让我进一步加深了村庄、农业、田地、粮食的认识。

好奇的是,靠近吕家水口还有一丘稻田里插满了红白相间的标识牌,与金黄的稻子一起特别显眼。走近一看,发现牌上标着不同的字母与数字,原来是江西省种子站的二季晚稻新品种抗性鉴定试验田。没想到,负责试验的实施人还是姚家村的姚华源。天优8012、建优381、深两优5183……一丘稻田里竟然有187个试验品种。也就是说,姚华源要在专家的技术指导下,在同一自然、栽培条件下,去栽培187个水稻新品种,进行对比各种生理性能和产量构成因素,从中去发现筛选出优良品种。

在试验田的下首,田里已经用篾片拱起了一排排的遮阳棚,姚家村的胡时女与几位妇女一起在进行无性扦插茶苗。胡时女是西源坦人,她嫁到姚家等于是往山里嫁了。三个女人一台戏。上十个女人在一起做事,更是有说有笑,热热闹闹的。在她们的剪刀下,我闻到了茶树自然的清香——她们是选择当年的生枝梢,用剪刀把梗秆剪成三公分左右的长度,只保留一叶,然后再一根根扦插到田里进行育苗。剪苗、消毒、扦插、喷水、保湿、覆棚,一个个手脚麻利得很。犁开整好的田,扦上了茶苗,覆上遮阳膜,就长胖了。眼前黑压压的一片,仿佛给田野披上了黑色的斗篷。

她们剪茶苗我插不上手,话还是插得上的。胡时女干脆站起来,伸了伸腰介绍说,这些都是一枝芽茶叶专业合作社的,她们只是按扦插茶苗的面积计算工资,扦插一平米的茶苗是12元,多劳多得。一天下来,辛苦归辛苦,工钱还过得去。

蹲在她对面的妇女,看长相比胡时女要年长些,话语也质朴:女人呀,处在上不上下不下的年龄,两难哩。你说出去打工嘛,没有技术,家里又有公婆和孙子要照应,还不如在家门口挣一分算一分。起码,家里有个女人,就有了热锅热灶吧。

剪子、竹篮,工具简单。几位妇女埋下身子聚拢一起剪,又埋下身子一起聚拢扦插。她们的娴熟、忙碌,让我看到了村

庄的又一种温暖。

天边的云霞比姚荣炽泥炉上的火焰变化得还快,那一块块的紫红瞬间化为了淡黄,淡到像晨雾中斑驳的夯土墙,幻化,粗粝。火苗舔着壶底,有时也吐出火舌。显然,搪瓷缸是老姚多年前的旧物,里外都有一层茶垢,边沿搪瓷都脱落了,“抓革命,促生产”几个字也缺了笔画。

倏地,一群蜜蜂从山边的油茶林袭来,嗡嗡地围着我和老姚打转,甚至会飞到眼皮底下。我立即缩起脖子,生怕蜇到。老姚用食指竖在唇前,嘘了一下,意思让我不要出声。他自己呢,忍不住还是咳了一声,之后兮呼兮呼地压低嗓子说,只要你不去拍打,蜜蜂是不会蜇人的。

老姚的家门口就对着自己的责任田,他与妻子耕种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前两年就流转给田园稻业专业合作社了。不过,今年霜降过后,山边的油茶籽还是一点一点去采了回来。油茶籽麻黑麻黑的,铺开摊在门口的水泥地上,他准备晒干后,再拿去镇上的榨油坊,以一斤二两的油茶籽去换取一斤相对廉价的菜籽油。这样一来,一年的食用油就有着落了。

噗噜、噗噜噜。泥炉上水壶里的水开始沸腾。老姚起身要为我泡茶,我婉拒了。我问他,你在村里听过麂子叫吗?他扫了我一眼,诘问道:稀奇吗?经常听到麂子叫,还不止一只。你如果住下来,说不定也能听到。

踅出巷口,刚好看到一缕炊烟缭绕在鳞瓦上。

说实话,我在婺源乡村已经很难看到炊烟了。我庆幸在姚家有一缕炊烟,牵引着我沿一片田垄,或是一条古道游走,让我有更多的机会对山村进行审视,抑或凝望。常常,山风拂过,一缕炊烟绕过眼帘。比炊烟飞得更高的,是鸟雀,一阵阵。

问题是,我想抱又抱不住,想拎也拎不起,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炊烟缭绕、悬浮、散去。然而在山村人家,大多一户只有二三个人居住,基本上都置办了电饭煲、液化气灶。更洋气的家庭呢,已用上了电磁灶、微波炉。想想,还有谁会愿意去烧柴火灶做饭炒菜呢?

往往,村庄的田垄可以累积,而炊烟却在随时飘散。在我心目中,无论山村怎样峰回路转,时光如何漫漶,只有土地,土地上耕作的村人,还有生生不息的草木与庄稼,才是村庄存在的根本,亦是乡村亘古不变的底色。

村口的公路上,一辆福田牌农用车满载稻谷呼呼地奔驰而过。

来自网络,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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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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