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笔记：一棵长在石头边的木桃树

#我的生活也是头条#

梁东方

一棵长在石头边的木桃树，在冬天里显得很醒目。石头的僵硬和呆板对比出了它柔和的自然曲线。如果不是石头的对比，在这个万物萧疏的深冬季节里，所有的树都退守到了落光了叶子的枯枝状态，都将自己的身量缩到了最小程度，都会因为不起眼而被忽视。

这棵被对比着重新成为关注对象的木桃树，此时此刻正沐浴着冬天午后的阳光。冬天午后的阳光照亮了它贴着石头的枝干，将枝干上有一定油脂的润泽给透视了出来。这样的润泽并不是树干里油脂的外溢，这个季节它断然不会外溢的，外溢意味着被冻结的死亡。这种油脂外溢的视觉感受主要来自于之前几个季节在木桃树光滑树皮上的油脂积累，一种叫作桃胶的东西曾经在春天与盛夏里在树皮上流淌，它们也是这种油脂的光泽的始作俑者。那是其他季节里渐渐从桃树身体里涌出来，绵延到冬天来保护桃树过冬的宝贵油脂。

这样有油脂保护的木桃树树干，绝对光滑，却又充满了斑纹。如果不是在这午后阳光里细看，像是人们以平常习惯的距离漠视着看的话，这光滑就只是光滑本身，而断然不会有斑纹。斑纹是风雨和年轮的痕迹，是木桃树作为一个生命体真实地在世界上生长的痕迹。就像人的皮肤，只有贴得足够近才会显示光滑之下的沧桑。

我现在和这棵木桃树贴得足够近，是因为冬天的大地上已经少有什么东西能引起人的视觉关注。这棵和石头依偎在一起的木桃树，在石头的僵硬比衬下显示出来的生命的曲线和光泽，包括树枝的弹性，都让人不由得会想象它的过往和一两个月之后的未来。

未来在其他乔木都还没有发芽的时候，它会率先开出粉色的花。粉色的木桃花密集地盛开在寒凉的早春时节，淡雅的香气因为没有其他植被味道的干扰而能传之遥远，吸引来冬眠之后刚刚醒来的蜜蜂，在木桃花周围形成嗡嗡嗡的声音阵势，让经历了沉寂而漫长的冬天的人惊喜地重归盎然的生机。围绕着盛开的木桃树，白天气温最高的时候的热闹春景之后，将是夜晚清寒的早春之夜的妙境。那种因为将花形花色都隐到了夜色里去而格外放大了气味儿的芬芳，在春夜里最是迷人。

对于这一切的回忆和想象，那块石头貌似无动于衷。它以不变应万变，什么季节都是这幅样子，别人多么热闹多么冷清，它都一成不变，像是已经识破了人间冷暖的智者，像是宇宙派来的使者，只为了昭告人间，其实一切都是幻象，石头所代表的永恒沉默的宇宙才是这个世界的真相。

可是人不相信，不愿意相信，不肯相信。他们宁愿沉浸在自我的幻象中不能自拔，度过一个冷冷的冬天就已经备受摧残，沉没到那永恒的真相里去的话，岂不当下就已经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

石头以自己的灰白的颜色、不规则的生硬线条以及稳定的体量、无惧风霜雪雨的质地沉稳应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表情达意甚至根本没有情和意要表达。对于一直生长在它身边的木桃树的一次次朝花夕拾的荣枯轮回，它不羡慕也不鄙视，如同理性的爷爷守着顽皮的孙子。守着就好，陪伴就已经是爱。假如你们认为它还有爱的话。石头的所作所为就是无所作为，它时时刻刻都在用一动不动的事实告诉人们，世事洞明的练达就是沉默。

石头在春天的时候会被人踩着当作垫脚石来给木桃树拍照甚至折枝，石头愿意不愿意都会有这样因为近在木桃树身边而来的方便。石头再默然那时候也一定有了某种无奈，可它考虑到木桃被折枝之后拿回屋子里的花瓶之中也依旧是一种展示，才终于没有做出那很难做出的惩戒。从石头上滑下来摔倒、被石头绊上一跤、直接磕在石头，那从来都不是石头的故意。它只是更加紧密地和木桃树站在一起，守护着它正在盛开的既美丽也危险的特殊时期。

这个时期很容易有人坐到石头上面来刷手机，一边刷手机一边闻花香已经是手机时代里的一种踏青方式；这个时期还很容易有男女并肩坐在石头上谈情说爱，在花香的陪伴下，人类爱情的成功率大大被提升。这时候石头就和木桃树一起做了月老，至于这爱情的长久还是短暂那就不是它们所能顾及的了。

我在这个冬天的午后，看见光秃秃的石头旁边同样光秃秃的木桃树正在沐浴着阳光。木桃树分叉很早的主干之上细密的枝条没有了叶子，将自己毛细血管一样的枝条末端交叉了在空中盛放。细细的影子撒在枯萎的草地上，撒在没有虫虫蚁蚁的人行道上。石头和木桃树这一对天成的组合，洁净而有力量，懂得应对当下，也按部就班地孕育着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