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步登上金陵西楼的时候,朱敦儒的心情是沉重的。
这沉重与个人遭遇无关,而关乎整个国家。
可是整个国家的事,大好山河落入金人铁蹄的残酷事实,他一个人微言轻的文人,又能改变什么呢?
一首《相见欢》涌至心底,注定是无言的叹息:
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
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
如果可以选择,没有多少人愿意背井离乡。
更不用说是无法选择的选择。
以逃难的方式离开家乡,一路满目疮痍,一路沉郁惊心。
别人的苦难,自身的苦难,当金人铁蹄卷过之后,再不分别人自身,大家都处在相同的水深火热之中。
人都说城市好,城市与城市相比,还有更好的城市。
所谓更好的城市,是指那些拥有得天独厚条件的城市,或者物华天宝,或者人杰地灵。
曾几何时,住在这样的城市,是一种荣耀,是身份与尊荣的象征。
可是现在,再美丽的城市,也是千疮百孔。
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
秋天原本就是容易让人心生悲伤的季节,更何况是在国破家亡的大背景下,无言独上西楼,此时无声胜有声。
因为只有无言,才会胜过所有的语言。
这世界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用语言表述。
包括心情。
奔涌着的,叹息着的,苦涩着的,绝望着的,所有灰暗的情绪铺天盖地般卷来,仿佛要将人瞬间吞噬。
清秋,还是曾经的清秋,万木萧条,残阳似血。
层林尽染后的那一轮夕阳,是否也和词人一般相对无言,此时无声胜有声?
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
夕阳自有夕阳的语言,那是夕阳对这个世界悲悯的方式。
这语言,大江懂得。
大江转身而去,一语不发,却低沉呜咽,隐隐悲声。
那是大江的悲声,是所有注目大江之人的悲声,奔涌着,隐伏着,激荡着。
渐成浩荡,渐成阔大,渐成触目惊心。
夕阳垂地,大江流,一在天,一在地。
天与地,在这一刻,以无言与无言相遇,终于再不分什么彼此。
中原还是过去的中原,却又早已不是过去的中原了。
遭逢乱世,即便风土人物依旧,如何还能回到曾经的和平年代?
更何况,流民四散,地失其耕,房失其主,满目皆是残景破败。
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
有人说簪缨散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结束,那些达官贵人们的离去,意味着盛世的凄惨落幕。
然而在词作者的表述中,簪缨散显然可以有更意味深长的解读。
那些被民脂民膏养肥的簪缨们,原本是国家的希望,人民的守护。
可如今,他们仓皇四散,他们所拥有的一切,成为他们更快更安全逃离厄运的依仗,却与人民百姓无关。
几时收?
注定是一个悲伤的话题,如同这悲伤的中原,如同这悲伤中原上流离失所的无数百姓。
谁会在意他们,谁会为他们挺身而出,谁会记挂他们的冷暖寒热呢?
他们所要无多,仅仅是一个安身之处而已,然而即便这样简单到极致的要求,在战乱年代,也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
悲风吹泪,风其实无所谓悲,或无所谓不悲。
和万里夕阳一般,和无言流深的大江一般,风纵然呜咽,也是无言的呜咽。
这呜咽伴着无言流浪的人,无言地走过曾经属于家国的一方方热土。
没有谁会在意这一行行眼泪是滚烫还是冰冷,更不会有人悲天悯人,一拭这眼泪。
除了请悲风无言地吹干这眼泪,又有什么别的法子呢?
登上金陵西楼的朱敦儒当然是忧心忡忡的。
临江而望,大好河山依旧,却已是昨日黄花,沦于异族铁蹄之下。
此时此际,不管是残阳似血,还是悲风吹泪,无疑都是词作者心灵所感的外化。
《白雨斋词话》中,陈廷焯评价《相见欢》时,用了如下八个字:
慷慨激烈,发欲上指。
这评价是精当的,可是评价再精当,也无法精当地直面朱敦儒的百感交集。
词为心声,朱敦儒当然不是为了创作而创作,他只是有感而发直抒胸臆。
而这样的直抒胸臆,因为胸怀家国的悲忧而格外阔大。
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
覆巢之下无完卵,生于乱世,又忧国忧民,百般无奈之下,试倩悲风吹泪,也只能试倩悲风吹泪了。
页面更新:2024-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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