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霜覆盖着坝子中央的那棵橘子树

轻霜与覆盖

文/周明华


每每到了冬天,我特别留意的是世间万物身披的那一层霜。在某一个有雾的日子,霜说下就下了,下得悄无声息,下得斯斯文文。这大概与冬天的性格有关,霜既然生在寒冬、长在寒季,当然得顺时而变,顺景而生,看天吃饭。


认了吧,再不能像春夏季节那样风风火火、步下生风了。也不能如同秋风那样,扫尽最后一片叶。即便偶尔双足也有风起时,那也是含蓄而冷峻的寒风,掀衣刺骨。


寒霜像撒了一层薄薄的盐,这时的风变得生硬了一些,给热乎乎的脸来点儿刺激。走在旷野里,有一种缩手缩脚的感觉。霜打过的青菜,如浆洗过的衣服,摸起来有种板挺的感觉。经冬日暖阳一晒,就柔软多了。说是暖阳,其实暖的层级很浅,在冬天,太阳从来就没有认真地暖过,只是当太阳冲破浓雾普照大地之时,感觉上比平时稍许显暖罢了。


此时此刻,那绿啊,愈发翠碧,在菜的每一条经络里流淌。扯一把洗净,沥水,过油一炒,吃起来了无青涩气,格外鲜嫩脆口。


记得父亲在老家背后和屋前的自留地上,栽了很多橘子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18岁便离开了家门,到遂宁去求学,那时的村庄里,很少有农家娃考上大中专学校的,一个镇也没几个人。于是整个周氏门中的家族,大家开始奔走相告,敲锣打鼓,既张罗着杀肥猪,又去三爹家借桌子板凳,大宴亲朋,以彰金榜题名之喜。在答谢宴会上,村长与村支书腆肚讲话,高声断喝,要父亲传授如何培养孩子的独门秘笈。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父亲那天的笑容是他一生中最灿烂、最自豪的一刻,而且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里。



即便离家较远,以及四年后工作了,我都会抽时间每年冬季回家过年,静候春节到来,与家人团团圆圆,其乐融融。这时回来,树上挂满了青皮橘子,父亲用几根木棍撑着,怕压折了枝丫。


有一株橘子树就长在青石板坝子的中间。这是由于这株橘子树每年态度极其端正,勤结果果,废话少说,相当积极。可以说,坝子中央的这株橘子树,从不偷奸耍滑、“为树不为”。一天,父亲在打造一块宽的青石坝子时,就让这株“生理系数”与“情商指数”双高的橘子树,留在了坝子中央,颇有点“傲视群橘”的意味。


有一次,我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李桥镇徐桥六组突然下霜了,他说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这么结实、这么执著、这么连续的霜了。他用草要子把树围了,免得冻伤,每个黄橘子都套上了塑料袋,等我回去亲自摘呐,多给他孙女摘些回去,让孙女瑶瑶欢乐无比地用胖乎乎的食指头在橘子上钻一个洞,对着这个洞口贪婪地汲着橘子汁。瑶瑶有这个习惯,不知是啥时候怎么养成的,我这个注意民主细节的父亲,从小就不愿剥夺孩子“指食橘汁”的个性化权利。


给个“呵呵”吧,有点好笑。我十三岁那年,和姐姐及弟弟去数了数橘子树的数量,足足有69株,加上我离家求学和工作后,父亲新栽下的并已开始结果的橘子树,少说也有80株吧。父亲真是一只不知辛苦的小蜜蜂,这要花多少时间来包裹住这群果果哟。


那时,父亲上班的地方离家足足有40公里之远,其间要爬两匹山坡,较为著名的是尖尖坡,并要倒五个山涧,那时公路没有修通,父亲上下班就只能靠双腿行进。一走就是八年整,粗略估算,父亲这八年上下班所走的路,大概每年能从成都步行到北京超过10次……多么辛劳的父亲。放下电话,我眼睛湿润润的。




工作多年以后,有一年落霜时节,我和自贡市的一个作家朋友去五条沟看枫叶,另外顺便欣赏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各类树木。峡内群峰耸立,层峦叠翠,飞瀑流泉,溪涧鸣脆。漫山遍野的红枫、黄栌、青冈树、松树,迎霜摇曳,层层叠叠,溢彩流光,风华外泄。朋友突然说,真想在这里盖一间小茅屋,终老于斯,与人无争。我在丝丝凉意中俯拾一两片落叶,闭目沉思,觉得自己和自然真正地融为一体了。


如今这样的“融合”,似乎成为了一种奢侈。生活在钢筋水泥丛林中的我们,与土地的接触愈来愈少了。砖、水泥、钢铁、塑料和各种新型建筑材料把我们包围了起来。对了,近年来由于大力发展经济,污染物排放在一个劲地增多,空气质量堪虑,PM2.5呛鼻深刻,浓厚的雾霾中裹挟了大量有害物质。近年来,新冠疫情肆虐,久治不绝。于是,在我们周边,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多了一些据说是可以净化空气的冰冷的机器。或许是因为自己是一个键盘客,每天爱敲击几段汉字,总是对它们无法生发亲近之情,根本难以接纳。


“碧瓦新霜侵晓梦”,在清凉的月光里,霜落在屋瓦顶上。瓦上的霜,像薄薄铺了一层白粉,却不能完全遮盖住瓦楞的黑。搬一张椅,沏一杯香茗,坐在阳台上看月光。蓦然想起余光中的《独白》:月光还是少年的月光,九州一色还是李白的霜。但城里的一切,都无法覆盖我山坳坳的老家的记忆和风霜。我熟悉的老家在石马湾的半山中,当然有时也有一种陌生感,甚至感到不真实,有时在梦中摇曳、走远,形象模糊。但那是因为离家太久的缘故,我思念被这一切覆盖的永恒的乡间土地,思念一切生命的原始的家乡——她必然在乡下。



无论是风景还是人,在霜的映衬下,都异常的优美、抒情。戴望舒在《霜花》中写道:“九月的霜花,十月的霜花,雾的娇女,开到我鬓边来。”“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韦庄笔下的卖酒女子,如月光般美好,露出的手腕白如霜雪,让人遐想万千……


霜落下来了,那么浅浅的一层,铺在我故乡屋顶的瓦上、柴堆、草垛、田野上、橘子树上。“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我从家乡的徐桥走过,把霜踩成一个个脚印,一个接着一个向前延伸。


有一天,在城市的窗口,我突然想起又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富顺县李桥的乡下了。人及其产品把我和故乡疏离开来,这是一种明显而刻骨铭心的寂寞。化解寂寞,我又回到故乡。


那天清晨,李桥这天逢场,我决定去镇上买几条鱼来犒劳一下父母双亲。在去菜市的路上,寒风中,一个菜农挑着一担菜在卖,菜上,头发上,眉毛上都挂满了霜。我一个人站在一侧,看他拉开嗓子吆喝着,霜也跟着动。人活着,都那么不易,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坚守与劳累,就像我的父亲一样,长年行走在山头。只要坚持下去,就像霜,它背后一定潜伏着一程又一程的好风景。


诚然,生命是一个极其动人又美丽的词儿,但它的悸动与美丽被琐碎的日常生活不经意地掩盖住了,当然同时也被这一层薄薄的雪霜遮住了压力与不安。光阴如白驹过隙,转眼间我的双亲都永别我们而去了。立于徐桥村猫儿山的山头,看覆盖我村庄和老家瓦房的那一层雪霜,除了一层淡淡的物是人非的冰凉感之外,我此时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肢体和血管里布满了新鲜的、活跃的小生命,她们在明显地跳动。


我用大拇指用力掐了一下食指肚——只要存在,我就要像霜一样坚强,用力挣脱,做一个真实而幸福的人。


【作者简介】


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各地杂文学会联席会副会长,中国写作学会杂文专委会副会长,四川省杂文学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当代杂文》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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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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