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梁国华:老屋

老屋

文/梁国华

我最近常常想起老屋,想起在老屋里生活的点点滴滴。

人或许在愁绪满怀的时候,最容易想起自己曾经拥有过的欢乐时光,而老屋,恰恰是欢快记忆的源泉。

我们从聚居的祠堂,搬到一个新的地方,是在我三四岁的时候,基本上有了一些模糊的记忆。

那一年,父母带着我们姐弟仨人,和爷爷奶奶叔叔一道,从一个大家族聚居的祠堂,搬到了一个十分寂静的地方,那里前面有山,开满了映山红,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稻田,还有栽满了红薯藤的土地,不远处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池塘中央,长着很多荷叶,塘的那边,住着很多人。

父母在那里没日没夜地干活,房子盖好了,与爷爷奶奶叔叔一道,房子很大,泥墙瓦屋。

面朝山谷,春暖花开。

每天早晨,打开窗门,山谷的风,徐徐而来。山不高,小丘陵,前面是山,右边是林,左边是稻,阡陌纵横,稻田旁边弯弯曲曲的一条路,通向那口大塘。

父母在屋的四周栽上了树,杉树、栗树和樟树,后面一大片竹林,山谷里流下来一眼泉水,刚好在屋不远的前面高处流出来,清澈甘甜。父母亲顺势挖了一个大坑,就成了水井,洗衣、洗菜和做饭。

泉水永不停息地流着,岁月如歌!

老屋是一栋一字儿排开的连五间平房,坐北朝南,东西并排五间,南北相邻两间。居中位置的是堂屋,向两边依次是正房和厨房,正房后面的房叫做拖步房,一般是用来做厕所、猪栏、偏房用的。

父母住在正房里,我们小孩子一般住在后面的小房间里,爷爷奶奶叔叔住在堂屋的另一边。

白天,常常听到野鸡在山坡上叫唤,然后“扑扑”一下飞走了;晚上,总能听到一些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叫声,在寂静的山谷回响。

春天,燕子在堂屋里飞来飞去,麻雀在屋檐前叽叽喳喳,蜜蜂躲在壁缝里稍事憩息,蜘蛛在屋后的檐壁间织网捕虫。

夏天,一种唤作“懂鸡婆”的禾鸡在窗外的稻田里有规律地“懂、懂、懂”叫着,萤火虫在夜空中发出弱弱的亮光,青蛙在池塘边不舍昼夜地聒噪,知了在正午的阳光下拼了命的唱着夏天。

秋天,成捆成捆的茴藤挂满了房前屋后,干枯的柴火堆满了所有靠墙的地方;豆杆和稻草堆在外面地坪里堆成整整齐齐的一垛垛,金黄的稻谷带着泥土的厚重清香,一箩筐一箩筐地被吊上用木板铺就的阁楼,等待入冬。

冬天,长长的冰条冰棒从屋檐下顺势垂挂而下,十分整齐和壮观,在太阳的照射下,融化的水滴在檐下的泥地里滴答滴答,砸出一个个小窝来,你若在偏房安睡,滴水声近在耳畔,声声入耳,声声入心,在寒冷的冬天,成了一种别样的陪伴。窗外,茫茫四野,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好一幅江山如此多娇!

老屋时时都充满了生机和活力,不仅仅因为老屋里的一家老老小小进进出出,还因为这里同时生活着许许多多的生灵,相生相伴,共享时光。

鸡鸭鹅在房前屋后悠闲的散步,猪儿在猪圈里一天到晚不停地吭哧吭哧,牛儿在离老屋不远的山坡上吃草,牛栏也在老屋仅数步之遥的地方比邻而居。

燕巢在堂屋正中的墙上安放,一块瓦片支撑着燕儿的家,燕子飞来寻旧垒,我们珍惜着它们的归来。雀儿在檐前安家,不知名的鸟儿在苦栗子树上搭窝生息,鸡鸣犬吠,猫在墙头上懒散地晒着太阳。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鸡司晨狗打架猫捉老鼠猪哼哼。父母亲劳作累了回家,一家子大家动手,打水、淘米、煮饭、烧火、炒菜、摆桌椅、拿碗筷,全家人围着大桌子吃饭,有说有笑。

爷爷奶奶在这里渐渐变老,而我们在这里慢慢长大,岁岁年年。

父亲在外面做木工,成天给人打家具做农具盖房子,终年不得歇息,一旦有空就去田里劳作。母亲有做不完的农活与家务,屋前屋后的空地上,基本上都挖成了菜地,一年四季见着母亲在菜地里挖,栽菜施肥泼水搭瓜棚菜架,后山坡上,栽满了茶叶,从春到冬,常见周围的土地上,长着成片成片的油菜,绿豆、饭豆、豌豆,红薯、马铃薯之类的作物,相继播种和收获,勤劳的母亲,总能从周围的土地上,获得满意的收成,一家人过得很是富足和快乐。

爷爷则背着锄头和砍刀,去山上砍柴挖树根,拿回来晒干劈好码成垛。冬天来了,烧一个树蔸,放几根柴火,一家人围炉向火,每个人的脸上都烤得通红,妈妈会拿一个铁锅,放在柴火上炒豆子,黄豆、小豌豆、黑皮豆、绿豆,整个屋子都飘满了香味,泡一罐姜盐豆子芝麻茶,有老有小,一家老小围在一起,一人喝几碗姜盐茶,寒意全无,身体暖和,美美地睡着,舒服极了。

我们在这样的氛围中成长,也会帮助父母做很多力所能及的事,我们放牛割草,拿着篮子寻猪食,到河沟里翻泥鳅,到池塘里滤小鱼小虾,到山上捡菌子采栀子花打毛栗子摘映山红,把红红的美人蕉栽到房前屋后,到田塍上捡地木耳回来做菜吃,到山上挖斤芥、土茯苓、地龙、黄栀子回来,晒干做药材,以备家人感冒发烧、磕磕碰碰。

我们争先恐后地在灶脚里烧火,煮饭烧猪食。在夏天的每一个傍晚,稍大一些的姐姐带着我们收进来一家人晾在外面的衣服,抹干净一屋子的凉垫子,扇干净所有蚊帐里面的蚊子。入夜,幼时的我们睡在露天的竹铺上,父母亲拿着大蒲扇,一个一个把我们扇得通身冰凉,然后一个一个抱进了蚊帐,这样的生活温暖而踏实。

老屋的陈设十分简单,房间里无非一床一柜一桌,厨房无非灶台水缸和碗柜。直到八十年代初,才开始有了电灯、单车、缝纫机、录音机和黑白电视机。

时间永不停息,老屋依旧喧哗,我们慢慢长大。我们在这里成长和生活,嬉戏打闹,生生不息,岁岁年年。没有悲伤,没有焦虑,老屋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过我们快乐的身影。

父母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下雨天守着家,缝缝补补,有几个孩子绕膝,鸡飞狗跳。白天就着日光,夜晚就着油灯过着与世无争的平淡生活。

老屋不仅仅只是一排泥砖瓦屋、四处透风的一所屋子,她其实更是一种精神,一根纽带,一处象征。

父母亲是老屋的建设者,也是守护者,母亲的灶台,老屋的烟火四季,爷爷奶奶在这里慢慢变老,最终归去,而我们姐弟,则在这座平平无奇的老屋里生活成长,从此地出发。

出发,归来,归来,出发。

老屋三世同堂的生活,更像一根纽带,连接着从这里出发的所有的亲人,或许,这才是家,是中国人家国情怀最初的起点。

房屋不仅仅只是房屋,而是家,老屋在,家就在,老屋没有了,家也就没有了,老屋,她是家的象征。

然而平淡中,却有太多的琐碎,太多的冷暖,太多的悲喜,以及太多的啼笑皆非。

在我们家,我总是疑心奶奶是自私小气的,因为她常常将好吃的东西藏在瓦罐里,搁在箱底下,引得孙儿们四处寻找而不得,找着了,奶奶就换个地方继续藏,实在藏不住了,奶奶就扯着嗓子骂:“短命鬼则呃,冒得啦!”

奶奶喜欢泡姜盐豆子茶,但舍不得给人多放豆子,常常伸出三个手指,拈几颗豆子,叫三指禅,我们就乘其不备,把手伸进豆子筒里抓一把,一边吃一边跑开,奶奶就又扯着嗓子在后面喊:“短命鬼则呃,冒得啦!”

常常引得我们捧腹大笑,无端的快乐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直到有一天,奶奶说话不利索了,语无伦次,结结巴巴,我们疑心她受了惊吓,于是趁着夜色,去到一片荒地,摆下供果酒菜,一阵仪式过后,我们就往回走,不准回头,一边走一边喊:“娭毑呃,跟我们回去哦,娭毑呃,跟我们回去咯”。到了家,屋里人就会一齐喊,“娭毑回来得哦,娭毑回来得哦”。

娭毑终究没有被我们喊回来,她日渐消瘦而病重,终于在那个看到了成堆成堆的稻谷,堆满自家屋子的那一年,撒手人寰。

那一年,是一九八〇年,分田到户。

粮食多起来了,有吃不完的饭,不用再吃茴米丝和土豆皮了,可是奶奶却走了。从此,老屋少了一个跟在我们后面嗔怪大声责骂我们的慈祥的老人。

相较于奶奶的吝啬节俭,爷爷更显得慷慨大方和仁厚,爷爷幼年丧父无兄无弟,全靠一己之力,拉扯了5男2女,援朝的援朝,读书的读书,学艺的学艺,当支书的当支书,这是爷爷的丰功伟绩。

夏天我们身上,总是长满了无穷无尽的痱子,那满手满脚满身的小水泡,刮一下“啪”的一声,象小鞭炮一样,清脆响亮,然而长在身上很不舒服,爷爷就帮我们刮,刮了这个孙又刮那个孙,爷爷的孙子很多,爷爷总是刮不过来。

爷爷似乎是喝酒的,有一次大概是喝多了,站在灶台上去取什么东西,突然失去平衡,从灶台上摔了下来,耳朵被割了一条口子,鲜血直流。多年以后,我在金碧华府喝酒,回到港鑫华庭,上楼梯不慎后仰,重重地摔了下来,耳朵被割破,妻儿连夜把我送到中医院。我暗暗地想,这是不是一种传承?冥冥中莫非在暗示着历史的惊人相似?

我不得而知,也不想深究。我不想去打开那把锁,不愿意去触动那道门。

那一年我高考落榜,我的班主任老师周文轩老师说我们是去试水温和深浅的,我不信,爷爷说“么哩法子啊,明年再考”。于是再战。第二年我又没有考上,可能是因为我神经衰弱,只读了一学期落下了太多,爷爷又说“么哩法子啊,明年再考”。

我终究是睡到了岳阳师专那个银灰色的铁架子床铺的上铺上了,可是没过两三年爷爷却走了。

奶奶去世的时候,满叔已经成家了,有自己的妻室儿女,于是爷爷就住到堂屋后面的拖步房,两间相连,离厕所近,生活起居方便母亲去照顾,因为失去老伴,爷爷常常情绪低落,我常听他念叨,“我在的时候,像一根树,遮住一家人,要是我死了,怕是遮不住哦”。怎料爷爷一语成谶!自此,我们家族,天灾人祸不断,多少年难见兴盛,恐是人世间自有安排,让人唏嘘不已。

我回到家,正是暑期,望着躺在睡椅上安详逝去的爷爷,周围环绕着硕大的冰块,我象一刹那间掉进了一个冰窟,我不能自已,神情恍惚。我躲在房间里悲伤地哭,大伯伯在窗户外边安慰我。直到发殡的时候,父母亲一声又一声悲伤的哭泣,划过天空,我才惊觉,爷爷的离去,对于他的后辈子孙,该是多大的伤痛!

那一年,是一九九三年,那一年,村里已经有人骑摩托了发财了,而我,仍然在师专的外语系,读着用汉语言文字写成的中文书。

爷爷走了,父母亲也慢慢变老了,父母亲是老屋的支柱,他们年复一年地在这里守护着,守护着这个家,父母在,家仍旧在。

在父亲的手上,老屋扩大又翻新,翻新又扩展,经历了三次扩建,我们长大了,原来的房子不够用了,老屋是他的家,也是他的作品。他是一个手艺极其精湛的木工师傅,是一个十分勤劳的人。父亲像爷爷一样,仁慈和善良,乐观而坚毅,常见他哼着花鼓戏,如旋风一样出发,如战士一样回来。

我们家似乎是母亲较为严厉,父亲较为宽容,小时候有一段时间,父亲在云溪谋事,每次回家,总会带回来很多岳阳的大馒头大包子,还有那个像火焰一样鲜红色的猫鱼豆腐,多年以后,我对猫鱼豆腐敬而远之,大抵是因为小时候吃多了的缘故。

父亲每次回家,都会与母亲抬扛,因为教育孩子的问题,一个对孩子宠爱无边,一个对孩子教导有度。可能是父亲常在外务工,没有领教过孩子们的顽劣。

父亲总会说:“我回来了啊,你们都解放了啊!”活生生将母亲当成了南京的伪政权。解放区的天,是蓝蓝的天。把自己当成了救苦救难的解放者。高楼万丈平地起,盘龙卧虎高山顶,边区的太阳红彤彤,边区的太阳红彤彤。

如今父母亲年事已高,然而劳作不息,乐观豁达未改,爱子女之心尤甚,终日为我们乃至于孙辈操心,常令我等无病呻吟之辈,无比汗颜和愧疚。

老屋安静地面朝厚重的山岗,冷静地注视着人世悲欢,承载着在其身边的悲欢离合,目睹着如此这般的亲人,年轻而苍老,苍老而逝去;幼而长,长大而离开,各奔前程,在不同的地方安家生活。人世间多少慨叹,几许风雨,岁月沧桑,一任时光匆匆流去,那个少年,如今也已半百,走过半世风华。

母亲的灶台,连同那个铺满稻草的灶脚,日日炊烟,淘米煮饭,又是另一番回味。

我想起了另外的一件小事,与灶台无关,却让人思绪万千。

那一年大雪,窗外已是大雪纷飞,地上积满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因为不上学,我跟弟弟振华,早上在被子里打闹不休,玩疯了床上本来热乎乎的被子里变得冰冷冰冷,母亲一气之下抱着光脚的我,送到门外,不怕冷就站到外面去,但见漫天大雪,竟无处安放,于是拿了一个畚箕,把我放在畚箕里站着。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不直接把我丢进雪地里,惩罚不得有惩罚的样子吗?

等到我们已为人父母,想起这桩往事,不禁哑然失笑,莫非在娘的心里,雪地很冷,但垫了一块木板的畚箕,或许暖和一些?

那个帮父母亲割草喂牛、洗衣做饭的小姑娘,银铃般的笑声总是回荡在老屋的每一个角落里,那是姐姐!是一个值得用生命去守护的亲人。

那一年,我身上得了据说是湿疹的皮肤病,奇痒无比。听人说用桃树叶子浸酒,然后擦拭患处,效果佳,姐姐甚喜,如法炮制,赶快弄好,涂在我身上,痛得我像猪一般地嚎叫,像猴一样地左抓右挠,姐姐在旁边无比内疚,恨不得撞墙,赔尽了小心,还把自己碗里的鸡蛋悉数给我,好多日子过去,姐姐仍旧耿耿于怀。

如果没有多年的领悟和岁月的沉淀,我们怎么知道同胞的疼爱和爱护?怎知手足相亲?

如今,姐姐已是儿孙绕膝,顽强地生活,间或回来,坐在用老屋的地基盖的新屋前,拉着家常,不时回想起幼时在老屋生活的点点滴滴,令人捧腹。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如今,几十年过去,老屋早已翻盖了一轮又一轮,直到最后拆掉了老屋,在老屋的地基上盖了新的楼房,却总也找不到老屋的味道了。那些散落在老屋的故事,如同一粒粒珍珠,可否在不眠的夜晚,化作抬眼可见的满天星星?

老屋,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如今回到父母家,温暖依旧,却总是找不到当年在老屋生活的味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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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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