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现森散文丨哑巴奶奶

哑巴奶奶

文/李现森


哑巴奶奶如果还活着的话,今年该有80多岁了。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哑巴奶奶每天好像只做一件事——站在黄昏里的家门口,喉咙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且天天如此。

因是“哑”语,大概只有天知、地知和她自己知道是什么意思。见她这般模样,初听时会觉得奇怪,听的次数多了,就像听惯了夏日的蝉鸣一样,便习以为常。

没有人知道她在说什么,也没有人关心她在说什么。尤其是在那些整天为吃饱饭发愁的日子里,谁也没有那份闲心去猜想。大人如此,小孩也如此。

哑巴奶奶有两个儿子,一家三口住在村口的三间破草房里。兄弟俩老实本分,三十好几了,也没成个家。

哑巴奶奶有“癔症”病,一旦犯病,整个村子都能听到她歇斯底里地哭天骂地,还带着一些暴戾。没人敢管她,更没人招惹她。久而久之,哑巴奶奶成了村子里最不受待见的人,人人都嫌弃她,处处躲着,唯恐一语不合,引火上身。

因在同一个村子,加上是邻居,每天上学、放学,我都要从她家门口经过。只要看到哑巴奶奶站在家门口或路边,或者坐在她家门口的那块青石板上,我便会绕着道儿远远地躲开。这并不是我的不恭,更多的是对哑巴奶奶有着说不出的恐惧感。

那天,哑巴奶奶又犯病了,是在村子里的井台上。

天刚下过雨,井水有些浑浊。铁青着脸的哑巴奶奶一边摇着辘轳,一边自言自语。她摇上来一桶水,倒掉,再摇,再倒。反复几次后,她愤怒地把水桶砸了。若不是被人强拉到一边,说不定她会把辘轳摘下扔进水井里。

她这病说来奇怪,来得快,走得急,一年里头总要犯上几十次,多在阴雨天或是雨后天晴。

“只要一犯病,她满脑袋想的都是有人偷她家粮食,要么有人投毒。反正都是与有人要谋害她有关。”说这话的是她的大儿子。他说,见她犯病了,你们别搭理她。

这次她怀疑有人在水井里投毒。当时娘带着我正好去挑水,经她这么一闹,着实把我给吓住了,躲在娘背后瑟瑟发抖。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哑巴奶奶犯病。

娘知道她有病,扯着我的手回家了。边走边给我叫魂,“娃,咱不怕,不怕,咱回家了。”或许是村里人捎信,她在村里机砖厂干活的儿子匆匆赶来,才把她连拉带扯地领回了家。

哑巴奶奶的“凶”,对我们小孩子来说,那就是“梦魔”。

只要在家里不听话,大人准会说“哑巴来了”,或说“再不听话,就把你送到哑巴家”……听了这话,就像现在的小孩子们听了“警察叔叔”来了一样,想哭的不敢哭了,想闹的也不敢闹了。我那时在心里不止一次咒过哑巴奶奶,说她是疯子、老巫婆,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人,甚至还在没人的时候,往她家里扔石块。

正是吃嘴的年龄,熟透的果实总能诱惑我们的味蕾。我虽然不喜欢哑巴奶奶,但还常常惦记她家院子里的那棵桃树。

哑巴奶奶家的桃子是早熟的“五月结”品种,放入口中,嘴巴被水嫩的果肉填满,牙齿轻轻一碰,甘甜的汁水瞬间让人陶醉。因而,我们总要不惜以身犯“险”去偷吃。

一天,安子悄悄对我和小伙伴们说,他看到哑巴奶奶下地了。

我们心领神会地跑到哑巴奶奶的家门口。木门是虚掩着的,安子还特意趴在地上隔着门缝听了好久。在确定家里没人后,这才壮着胆子,推开了那扇让我们害怕已久的木门。

我们失算了,不但哑巴奶奶在家,就连她的儿子也在家。哑巴奶奶就坐在桃树下做针线活儿。我们的腿顿时僵住了,无论如何也不敢进门。

“你们在家呀,我们想来喝口水。”好在我反应快。

“喝水呀,快进来吧,”哑巴奶奶的儿子很热情地招呼我们。

但我们心里发毛,站在门口犹豫不决。见我们不敢进门,他瞅了瞅我们,又瞅了瞅哑巴奶奶,手上比划了几下。哑巴奶奶看了,笑眯眯地拿起针线筐回屋了。

哑巴奶奶家里很简陋。堂屋里黑咕隆咚的,破旧的木床上,杂七杂八地堆放着一堆破衣烂褂;黑乎乎的小方桌上,七零八散地放着瓶瓶罐罐;唯一的“大件”——那台破收音机落满了灰尘,显然有一段时间没打开过了。几只鸡悠闲地在院子里刨食,倒显得还有一丝生机。这是我第一次到哑巴奶奶家。

我们正要拿碗去缸里舀水喝时,哑巴奶奶却摆着手,指了指桃树,比划着让我们去摘桃子。接到她儿子递过来的桃子,我们拿着就往嘴里塞。这时,哑巴奶奶的嘴里又“咿咿呀呀”,还不停比划着。

她突然的动作把我们吓得一激灵,以为她又“犯病”了,丢下桃子就想往门外跑。她儿子见了连忙解释说,桃上有毛,哑巴奶奶是要让我们洗一洗再吃。

然后,哑巴奶奶端来一盆清水,把洗好的桃子塞到我手里。看着我们满嘴的桃汁顺着嘴角直流,哑巴奶奶的脸上乐开了花。

她轻轻地抚摸着我们的头,满眼慈祥。临走时,哑巴奶奶又指指树上的桃子,比划着让给我们每个人再摘几个桃子,带回家里也让大人们尝尝鲜。

第一次近距离站在哑巴奶奶跟前,我看到,哑巴奶奶脸上带着淡淡的、舒舒的笑意,是这般和蔼可亲。这时,我突然觉得心里酸酸的,有点愧对哑巴奶奶了!看来我们都是误解了她。

就这么简单,我消除了对哑巴奶奶的恐惧。

之后,当我再见到她时,也不用躲着、绕着,甚至还能够学着她的模样,“咿咿呀呀”地用手比划着和她对话。

我指指头顶上的日头,指指嘴,问她“吃饭了吗?”再指指村子后坡的方向,做上一个锄地的动作,给她打招呼“你去地干活了?”

从她的比划中,我知道了“饭已经做好了,就等着儿子们回来吃饭”,也知道了她今天去地里拔草或锄地……

有段时间没看到哑巴奶奶站在她家门口了。

这大概是我上中学后的事。彼时,庄稼人也不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地过活了。不少人农闲时,纷纷撂下锄头进城去打工了。哑巴奶奶的两个儿子,也不例外。兄弟俩跟着一个施工队去了外地,只留下哑巴奶奶一个人在家。

大概也正是从这个时候起,哑巴奶奶在黄昏里的家门口消失了。我当时不知道究竟是何故改变了她的习惯,直到冬日里的一个傍晚,我才突然明白。

那天是个周末,还飘着零星的雪花。当我从学校回家时,天色已晚。

我上学的地方,距家有十多里地。一路上,没有灯,也没有行人。只有刀子似的寒风直往我的脖子里钻,我缩着头,裹紧了衣服,一边跑,一边吼着给自己壮胆。

快到村口时,在寒风中我瞄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佝偻着身子,在漫天雪花的映衬下显得那么突兀。对于我来说,她是那么熟悉。她,就是我的娘。她在等我放学回家。

看到我,娘一把搂住我,用她那双冻得冰凉的手,不停地搓着我的耳朵,给我驱寒。

“饿了吧,娃。”

“不饿,你们吃饭了没?”

“没呢,都在等着你。”

……

娘接过我肩上的书包,我也颠儿颠儿地跟在娘身后回家。

村口是我和娘的会合地,也是我们母子相聚的精神驿站。每到周末,不论刮风下雨,娘总会在这里等我。娘见了儿子,似乎忘记疲惫,即刻开心起来,儿子见到了娘,心中便踏实了,欢欢喜喜地回家。

娘在寒风中的守候,让我突然想到了哑巴奶奶,她为什么时常站在黄昏里的家门口——因为爱,一份深沉的母爱,她的“咿咿呀呀”,是在呼唤着她的孩子们回家!

【作者简介】李现森,河南嵩县人,中共党员,大学学历,曾在部队服役26年,荣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6次,发表新闻作品100余万字,现为洛阳市人大常委会办公室宣传科科长、一级主任科员,洛阳市作家协会理事。从火热军营投身地方经济大潮,笔耕不止,出版新闻作品集《雪落有声》《人大服务人民的洛阳实践》、长篇报告文学《前进,向前进》、散文集《我的乡村,我的根》等,其中有14篇新闻作品获河南人大新闻奖,第28届中国人大新闻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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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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