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笔记：走在冬日正午的大地上

#头条创作挑战赛#

梁东方

冬日，一天里最好的时间一般来说是从上午十点左右开始的。上午十点钟。这通常都是工作学习的时间。即便在家里，也应该是坐在窗前的阳光下，安静地阅读的时候。通常不大可能在这个时间走出来，走到大地上，把最好的时间用在行走上。

可一旦你这样不通常地使用了时间，就会有不一样的发现。发现冬天的大地并非远远地隔窗看上去那么贫乏和无味，而竟然可以说是意蕴丰富的，是气象万千的。

选一个没有风的冬天的上午，走一条没有车的，或有坎坷的土路。不受任何打搅地任意而行，越走越远，越走越辽阔。融融的阳光里没有春天的燥气，没有夏天的灼热，只有冬天才有的沉静与辽远，只有冬天才有的尽皆收敛、不露痕迹。

所有的庄稼都已经收走，没有了果实的玉米、高粱、谷子秸秆也都已经粉碎。整个大地上一望无垠。好像是专门为这样的行走开辟了最广阔的视野，随便向哪个方向望出去，都只有迢递的道路和田埂纵横着蔓延向天际线，都只有天际线上约略的起伏和那些起伏之外属于你自己的尽情想象。

大地深处，完全没有了叶子的由树枝树杈组成的的树丛之中，有红顶的房子。白墙红顶与只有树梢本色的树丛参差在一起，如色彩纯净的儿童画。可惜的是，那些地方儿都已经去过，都很了解，知道其中的树木与房屋之间的格局关系，怎么走才能抵达，怎么走才能离开都一清二楚。如果没有去过，没有了解，凭了这样遥望而可以生出无限的想象，那就一定更有诗意。这也是即便是冬天也一样需要去往没有到过的地方旅行的重要原因，哪怕那里也是冬天，只要没有抵达过，就一定有诸多意想不到的新鲜。

我一向觉着，在那样好像只有在画境中才会存在的形式主义的美学外观之下，一定隐藏着什么理想生活的实质内容。尽管这个感觉后来随着岁数的增长而一再被打破，但是每当有这样在大地上自由的漫步美好时间降临到自己的生活里来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重新相信，甚至都不是相信而就只是以最自然的方式重新回到了审美期待中。这是人生中既在现实里也一定超越了现实的一部分内容，它无关仕途经济却也又好像比任何功利主义的获得、比任何所谓知识文化都更有价值。它直接指向了人生虚幻不实的目的：无目的的审美之境。

要实现这样的境界不是任何预设所必然能抵达的，即如今天这样在上午十点的阳光里漫步冬天的大地，也完全属于偶得的乐趣。只是概率大了很多，因为此情此景已然具有了某种不同凡响的超拔性质。如果在一个人的生活里连这样基础性的超越于按部就班的庸常之上的选择都很少，也就注定不会有如此的偶得了。

这是大地的一侧，大地的这一边，是远远的旷野中间的一个院子。院子向阳向南的一面的红砖墙泛着有温度的光，让院子里冷色调的蓝色彩钢瓦顶也跟着一起宜人眼目起来。蹲到这道红撞墙下晒太阳，将是此时此刻的季节性享受。我如果不是有更美妙地继续向前漫步的冲动，就一定要选择到那堵墙下坐上一会儿。

那座巨大院落里有很多没有叶子的树，没有叶子的树上有黑色的鸟窝，白色的杨树和黑色的槐树之上都是黑色的鸟窝。黑色的鸟窝在白色的杨树上更显眼，在黑色的槐树上更隐蔽。它们的或显或隐，带着完全不是设计的随意，都是随意涂抹在这幅冬日丛树图上的一团团的墨线。涂抹者是鸟儿，是多一只不多、少一只不少的鸟儿，是可能来这里做窝也可能不来这里做窝的鸟儿。自然状态里的一切在大地上都不事铺张，它们一向都在偶然里成就自己和他者的一切。

还是看正前方吧，正前方的地平线上的村庄，两层楼的窗户都像是匍匐在地面上一样，瞪着一个一个不会眨的眼睛，整齐排列着与你对视着。目光传送过来的应该是只有那些房间里生活着的人们所拥有的温暖，那样的温暖是现实中可能存在的，也更是你想象中觉着应该存在的。比起大地上的树梢和房屋、鸟窝和院墙所形成的形式主义的温暖感，它在想象的确定性上有所不及，它在形式感后面隐藏着的也有可能是完全相反的内容。

那是人类所形成的聚集之地，经常不及纯粹的自然之处。可是我们自己又无从脱离开人而成为纯粹自然的一部分，尽管古往今来无数宗教人士和明哲大贤都曾经做过这样的努力，其中的成功者也多是在相当程度上靠着转移注意力、靠着忘却，实现了不再纠缠于人间的灵魂飞升之感。

如果说还有另外一种时候可以实现这样的飞升的，那就像是眼下在冬天的大地上漫步的情况下。这是在大地上行走的美学源泉所在，在没有风的上午。这样在一望无际的冬天的大地上行走，产生无始无终的幻觉。这基本上是只属于北方的季节性乐趣，只有在冬天的大地上才偶或实现。它非常平凡，它同时也殊难在个人的人身上具体地被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