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

马金红

立冬后的一场风雨，树上的叶子纷然落下，落叶归根。

前几日，接到老同学的电话，说趁秋色未尽，冬未寒，周日组织一次户外游园。

我打电话给C,想约着一起。铃声响着，无人接听。

第二天再打，还是如此。

三天后，我接到C的回电，说父亲去世了，刚料理完后事。

C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

去年，也是这样的季节，树上的叶子一天天变着颜色，渐渐红枯绿瘦，生命的神采退却，风过时，便缤纷着扑簌簌地落下，零落成泥。

C的父亲病倒了，住进了医院。

父亲是个老工程师，通透豁达，一生与世无争。除了工作和闲来看书读报，心无旁骛。

诊断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胃癌，晚期。

父亲一生不烟不酒，体质素来不错，晚年也注意保健，无大病史。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患了绝症？

医生说，八十几岁的老人了，不必开刀。

C对父亲说：胃出血，需要配合治疗和调养，千万要注意饮食。医生通知家属需要输血，C执意让医生抽他的血，并把医院的诊断结果隐瞒了母亲。

父亲白天由母亲照顾，C上班。每个夜晚他都来陪护。

父亲出院的时候，已是寒冬了，稀疏的枝头隐约着几片叶子，在凛冽寒风里瑟瑟着。

邻近春节，父亲又住院了。母亲抱怨着：换一家医院吧，连胃出血这样常见的病都治不好。

父亲摆手制止着，没有说话。

春天来了，一天天暖了。

父亲说想回一趟Q城的老家。母亲阻拦着，说老家已经没有亲人了，身体这么虚，等过些日子硬朗些再去吧。父亲说想去看看本家的三哥哥，他盘算着老家屋前那棵一百年的老柿子树该开花了。柿子树的花期短，花开花谢每年也就匆匆十几日，晚了怕就看不到了。

C答应了父亲，安排着出行的时间。

父亲孩子般的兴奋。终于没有抑制住激动的心情，临行前两日再一次病倒，住进了医院。

夏天的时候，C的表哥出差顺路来看望父亲，C向表哥问起老家的三伯伯，表哥说春天柿子树开花的时候老人家已经过世了。

C没有告诉父亲。

C说父亲的这一年就这样来来回回地住院、出院。入秋以后，病情每况愈下，人急剧地瘦、弱。

像老秋时节树上的叶子，一天天枯萎、黯淡。

父亲生前弥留的这段日子，因为呕吐不止，已经不能吃药和进食。C向单位请了假，日夜陪在父亲身边。

临终的前一日，父亲突然有了很大的力气，他说想吃药,吃了药，病就好了，就可以回老家了。

C找出药瓶倒出四粒递给父亲。

父亲说，还差两粒，医生说要吃六粒。

他喂父亲吃下六粒药。

第二天黄昏时刻，父亲好像从梦中醒来，混沌着说看到他的父亲在老家的柿子树上摘柿子，他的母亲把一个个晶莹剔透的红柿子放进坛子里，淋上了白酒，封上盖子，又把坛子放在厢房的墙角边。

父亲是梦里做回小孩子了。

C知道奶奶这种存放柿子的方式，在老家叫做“醂（lan）柿子”，他小的时候也是最喜欢吃奶奶从老家带来的醂（lan）好了的柿子，红彤彤的柿子咬一口脆爽甘甜，入心入口。

C说，父亲是在他的怀里带着孩子般的微笑闭上了眼睛离开这个世界的。

在父亲的梦里，一定是咬了一口奶奶从坛子里取出来的甘之如饴的柿子。

人生若梦死若归，终点亦是起点。

我在电话里安慰着C：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别太悲伤啊。

C平静地说：最初噩耗降临时的心里慌乱和对死亡的恐惧，已经在他陪伴父亲的这一年里缓冲了。每一次季节的变换，都让他对生命有着新的诠释。四季枯荣有序，是归；人生有限，生死有时，也是归。他很欣慰能陪着父亲走完归程。

父亲去世后，单位领导安排在殡仪馆举行了追悼会，主持人征求他的意见，对父亲称谓“同志”还是“先生”。C说，父亲一生淡泊名利，无欲无求，亦无大起大落，就称谓“老人”吧。

我静静地听着C的讲述，脑海里生出一棵落叶殆尽而枝丫挂着红艳艳柿子的树，那是生命极致的颜色，是草木凋敝的萧瑟中的点点生机。

（编辑：高一平）

作者简介

马金红 ，1966年出生，现已退休。烟台市散文学会会员。

壹点号烟台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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