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父母心


有朋友发信说到加缪,说起加缪有一句很经典的名言: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活下去。的确对于这句话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解读和体会。就像我们熟知的鲁迅先生一样,每一篇文章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感悟。其中有一句:中国人从来不怕灾难,不管是多大的灾难,只要是大家一起倒霉就行,从不探究真相,也不屑于别人去了解真相。灾难过后,庆幸自己躲过了,嘲笑别人离去了。最后扔下一句混账话:这都是命。#银川头条#

加缪的名言让我瞬间就联想到了先生这句话,可能是我本就悲观或者习惯于用荒诞的视角去加持我的人生吧,在这样具有戏剧性的命运里我越来越趋于顺从,大概只有这样才不至于让被压弯的脊梁折断,至少活着就行,至少我还有血馒头可以吃,不至于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在别人的嘲笑中默默地死去。

前几日在家中略备薄酒与兄弟小酌,回忆起我吃血馒头的经历。我四五岁的时候鼻子总是无缘无故地流血,用手捏住就从嘴里流。为了不浪费就仰起头让血顺着喉咙流回肚子里去,真是肥水绝不流向外人田啊。热呼呼的,味道有些腥有些咸。有时能感觉咕咚咕咚在喉咙里冒着泡。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但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习惯了。

八十年代的农村家里还点着煤油灯,看病基本全靠偏方,只有城里来了亲戚,才能吃到韭菜或者大白菜。一年四季基本都是土豆丝、土豆条、土豆泥……我的记忆里都是土豆就着黄米饭吃,也叫黄米杠子。要不就干脆直接在黄米饭里拌点猪油撒点盐,简单却很好吃。我想这就是把老祖先大道至简的道理发挥到了极致吧。直到今天我还是不厌其烦地爱吃土豆。能吃到韭菜的机会一般都是亲戚从城里带来的,母亲在炒菜时多少放上一点,还会偷偷留下一点,下次再吃。更让我开心的是家里虽然很穷,可是来了亲戚总是要动点荤腥,腌制的猪肉就会炒上一盘。农村人从来不会去买肉,一年一头猪。到过年前十来天时就会杀猪,流传的一句话叫:从年头吃到年尾。

在农村基本每家每户都会养猪,猪首先是好养,其次是不挑食。用洗锅水洗菜水参拌着粮食加工之后的麸子皮,在农村也叫糠或者猪邑子,搅拌之后就算解决问题。到了快年尾的时候还会给加一些土豆或者玉米之类的,让其快速提升重量增加油脂。宰杀之后还得和村里的其他人家比一比,看看谁家的个头大,肉质肥。

为了活下去,杀猪。

杀猪都要提前四五天去请人,男人四五个,女人四五个。还要借一口非常大的铁锅,非常大的锅,一般村里只有一口。都是有远见的人准备下的,因为每到过年前基本每家每户都要借来用上一回。用了就得感谢,那自然就少不了十几斤的肉和杀完猪的杀猪菜、血灌肠之类的给人家送去,以表示感谢,明年继续再借。杀猪时间一般都定在早晨八九点,这之前的两天就不给猪喂食了,为了到时候清理下水的时候方便一些,可能是猪到了这时候也感应到大限将至吧,我发现家的猪会在猪圈里不停地原地打转,还发出和平时不一样的声音,多了些嘶哑,声音低沉且悠长,有点像人在哭泣、亲人离世时候那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气绝。冬天的农村寒冷极了,男人们开始在院子里支烟台生火烧水,父亲则忙着拆家里的门板,跑前跑后招呼,门板是杀完猪之后放置在上面进行后期的处理和切割。书上讲的: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可能出自于这里吧。日常所用的案板没这么大,索性门板来充当。

门板和案板也是一回事。

主刀手只管磨刀,嘴里总是叼着半支没抽完的烟,油腻的棕色皮围裙可能几十年都没洗过,这也是很好地见证了他是个老行家。我似乎能看到和闻到前一头猪挂在他身上的肉渣和那浓浓的没有干透的血腥味,此时刀手还顺带在大拇指上唾上几口唾沫,试一试刀口的锋利程度。此刀不同它刀,首先长度为一肘,前后略微细,中间宽,两个面都开刃,刀把很短只够一个手捏住,或许是为了更好地用力,如果到了捅不进去的时候,手掌顺带就接上力了。刀手斜着脑袋眯着眼环顾四周上下打量一番,瞧一瞧大伙前期工作准备得怎么样了,时不时地哼上一曲我也听不懂的小调,是职业的习惯吧,或是要给被他屠杀的猪超度超度,总之听不清楚。这主刀手的地位的确被他拿捏得很到位,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刀手会擤一把鼻涕顺手那么一甩,大喝一声:动手…

猪永远也躲不过去,这是命。

四五个男人把猪赶出猪圈,此时的猪走得很慢也很艰难。或许猪感应到了刀手的气场,从这一声“开始”就不由自主地开始抵抗。一向听话的那副状态全部消失不见,不是原地不动,就是突然加速胡乱冲撞。这哪能跑的了啊,大门早都用铁丝拧上了。只不过这比平时的猪圈大了一点,可活动的地方可以让猪放开步子跑上那么几圈,这也就是猪这一生最后的几步罢了。随着步伐慢了下来,眼尖手快的男人会一个健步上去用打成死结的绳子死死地套在猪的后腿上,其他几人迅速扑过去单膝跪地把猪按倒在地,用事先准备好的小木棍横着塞到猪嘴里,快速用细绳将猪嘴绕上几圈,防止猪咬人。同时前后四个蹄子也绑上绳子。绑绳子可是一门技术活,如果被套上之后越挣扎越紧,等解的时候还很轻松地就打开。这都是老手干的活。长大后我也试着研究了一番,还是没搞懂其中手法。据说这都是祖上传下来的,一般人看似简单,确实是操作不来。等到众人把猪抬到门板上之后,几个人越发地用力,不让猪有丝毫的活动能力,主刀手左手用锈迹斑斑的铁钩子硬生生地勾住猪的鼻子,为了把猪的头拉直,让脖子彻底地撑直以便好下手。请来的女人们很娴熟地把准备好的大铁盆支在血喷出的位置。

猪,的确是砧板上的肉。

随着主刀手再次地大喝一声,右手紧紧握住冒着冰冷寒气的长刀,在喉咙对应的心脏方向,在众人的目送下一刀捅了进去。此时的猪已经爆发出了洪荒之力,挣扎,挣扎……随着大小便的排出,只能大口地呼吸。主刀手这时候会很巧妙地把刀稍微向上提那么一下,随着猪的喘气,越是喘得厉害血越是喷得快。喉咙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就像管道的水。此时猪的眼睛和鼻子都是红的,充满了血。不停地挣扎和众人相互较量,多一份的较量也多一分阳寿。

猪站了起来,命不该绝。

在不停地扭动中,血喷了大半盆。突然绳子断了,猪翻身站在了门板上。刀手也没能握住刀,众人在恐惧中撒手四散跑开。猪这次发疯般地乱吼乱叫,在院子里奔跑,农村的院子四面都是用黄土打起来的墙,唯一的出口就是用旧油桶锤击平整后和钢管钢筋焊接成封闭式的铁皮,上面是小拇指粗的钢筋,带有“福”字或者花鸟的样式,又或是灯笼等的图案,一般都是下面铁皮部分刷上蓝色油漆,上面是红色油漆,油漆是为了防锈同时也为了好看,在农村谁家富不富裕首先看大门,所以大门很重要,也同样以表达人们对生活的祈福,祈福吉祥,祈福平安,五谷丰登之类的。总之全部是寓意最好的想法。惊慌无措的猪从这里似乎看到了通向外面的光,大步流星地向大门冲撞了过去。虽然有光可早已经被铁丝绑上了,这是所有人见过的唯一一次,猪站了起来。主刀手的半只烟也掉在了地上,众人站在原地顿时一片寂静,只听得猪立在大门上,脖子里的刀只看得见半截被血包裹刀把。血顺着脖子流到了地上,对着天空哀嚎声不断。时间持续得很长,猪倒了下去,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呼出的气在嘴角吹起了一连串的血泡,整个身子在不停地发抖。众人缓过劲来一起上去,又一次地将猪捆绑了起来,抬在门板上,第二次宰杀。

我那时是四五岁的样子,这一切的确让我终身难忘。等到大人们开始给猪褪毛,刮皮,开肠之后,我已经等得有些着急了,因为前几天就和村里的小伙计们约好了,我家杀猪,我们会用气管子把猪尿泡打上气,扎住排尿管当足球来踢。一个猪尿泡我们能玩好几天,有时在外面没气了,就用嘴吹。生活在农村对于杀猪是件大事,不但要好好招呼前来帮忙的人之外,还要多做一些杀猪菜,给四邻八舍的邻居们送一碗过去。尤其是家中有老人的,必须送去而且还要问候安康。

光是明亮的,可这光是通向死亡的唯一通道。

活着就为了安康,活着就为了爱。没有爱是不幸的,如同悲伤过后的悲伤。

那时候家里来人了客人从不让小孩与大人们一起同座一桌,所以只能端着碗随便在碗里给点菜蹲在门口或者到锅台下去吃。一边吃有时还抹眼泪心里在想啥时候能长大,长大了就能和大人们一起四平八稳地坐在桌子上吃着喝着,还能随便在菜盘里挑着自己喜欢的韭菜或者不肥不瘦的肉片子,很不幸啊每次都是眼睁睁地这么看着一盘菜越来越少,直到有个别的亲戚觉得农村饭菜好吃,还要用点米饭把盘子都给涮一下,真是做到了光盘行动,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痕迹。

也不知道是谁告诉母亲一个偏方,让我把鼻子流出的血用碗接上,用血和面做成馒头或者烙成饼子,就着白开水自己再吃回去。可能是刚出锅的原由,在掰开吃第一口的时候,那种熟悉的杀猪味一下子就涌了上来,除了腥还是腥。闹着的气都略微带着红色。长大后我无数次地读鲁迅先生写的《药》感觉我能活下来,全都是因为我比小栓子幸运,这都是命。


活下去,带着病活下去。

那时候身体特别单薄,肋骨都能数得清。由于缺少营养。脸上没肉眼睛自然就显得很大,鼻子自然也就挺立。耳朵是天生的随了舅舅,招风耳。现在大多数女性朋友都说减肥难,包括我的夫人也一样,我有时就当没听着,更不愿意和她们讨论如何如何减肥之类的,这会让我更加感到荒诞和无趣。以我的经历我想这问题太简单不过了,只需保持半年我童年的生活,饭菜里没有油水,还经常是半饥饿状态,绝对会如愿以偿。这都是吃得太好,吃得太饱。吃的时候吃的是满嘴流油,扯开后槽牙恨不得这一桌子一个人全包了。吃完还要娇滴滴地说上一句:呀,今天又吃多了,这该死的减肥……瞬间我就彻底感觉她能活下来绝对是个奇迹,和病无关。

这样的平凡和粗茶淡饭我想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和道德有关。

好死不如赖活着,活下去。

老先人早就告诉我们: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王德峰老师也再三强调,一个人到了四十岁不信命,那就是这个人的觉悟问题。

活下去。

到了七八岁我的鼻子还是在流血,有时候流得太多,加上体质差。有时候流着流着就缺氧,慢慢地意识模糊不清,睡觉。整整能睡上三两天,有时候隐约听到大人们又在探听偏方,场景和小栓子一样,睡着了就不咳嗽了,睡着了一切都就安静了。

不知是母亲还是父亲从别人那里得知的两味偏方,一是吃刚满月的喜鹊,二是吃刚生完孩子的胎盘。

喜鹊在百姓的生活里基本都是冠以吉祥的物种,开门见喜,喜上眉梢,牛郎织女相会喜鹊搭桥等等有很多脍炙人口的都是关于对生活美好的祈愿和祈盼罢了。不知怎么到我这里就成了我的下酒菜。还美其名曰:治病。吃着肉喝着绍兴黄酒,具体怎么下咽的我也忘了,只感觉肉很酸,肉很柴。如今我每天出门都能见到或者听到我文章里写的各种各样的短毛喜鹊,每次心里都很愧疚。长大了病也好了,不知是不是喜鹊的原因,我也说不清楚,总是很愧疚,愧疚我活了下来,活得比小栓子命长,比阿贵幸运。

现在我终于在命运面前低下了头,听天命做人事。活在界线里,活在回忆里。做个道德高尚的人,秉承祖先的良知。我的存在或许就是祖先眼角的那滴泪吧。

我本一身傲骨,奈何世事无常

悲从心中起,百般不如人。

本以为傲从骨中生,万难不屈膝,

可是傲骨又值几分钱。

最可叹,放下了尊严,却换不回柴米油盐。

我本就局外人,只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也曾想青衣红马,扬眉吐气。怎奈…怎奈……

福不双至。


——谨以此文致敬远去的先人和活着的我


文/九画

@银川史记 @北大屠夫陆步轩 @白同学哟 @记者观点 @杨燕木梅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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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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