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谢璞的眼光

杨远新

1985年6月第二届沧浪笔会期间,作家谢璞(左二)与叶君健(左三)、未央(右三)、周健明(右二)、金振林(左一)在杨远新(右一)家合影

凡是熟悉谢璞的人,无不赞道他的眼睛温润、柔情,闪烁慈爱的光辉,给人以温暖和力量。而我对他那双眼睛,除了以上感受外,还有新的发现。

差不多40年了,每逢12月,只要有机会,且条件许可,我都会选择一个有轻风拂动岸柳,有暖阳照耀湖水的日子,借一叶小舟,与湖水作一次深情的拥抱。我无论拥抱的是哪座湖,在我心里,都被视为龙池湖。那是因为早在1985年12月,一个有轻风、有暖阳的日子,我陪同谢璞老师乘一叶小舟,从北往南,漂过十里宽的龙池湖。正是因为这一次的经历,我发现并深切感受到他那双眼里,除了满含温柔和大爱,还有常人没有,唯他拥有的特异眼光。我每每面对清澈的湖水,就会看到他那特异的眼光在湖水里闪烁。

这次漂过龙池湖,是为了兑现对朋友的承诺。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那是1985年11月至1986年1月,我陪同谢璞在位于安乐湖畔的汉寿县棉纺厂招待所,安营扎寨,排兵布阵两月有余。其中分为两个阶段,11月23日至12月1日,主办汉寿县第三届沧浪笔会。与会作者有92人。受邀专程从长沙赶来出席的谢璞、金振林二位老师,不分昼夜地为大家讲课、阅稿,会里会外,互动交流。第二个阶段,1985年12月2日至1986年1月底,谢璞老师潜心创作他酝酿已久的一部长篇小说。我为他做些服务性工作的同时,也创作了长篇小说《雾过洞庭湖》。

也就是在第三届沧浪笔会上,农民作者肖洁莲邀请谢璞老师上她家做客。谢璞老师接受了她的邀请,明确表示:当长篇小说创作进入到结尾阶段,就是上她家做客的日子。这次笔会上,有好几位作者向谢璞老师发出做客邀请,他均表示婉谢。唯独答应了肖洁莲的要求。这里也是有原因的。1985年6月,受邀出席第二届沧浪笔会的著名作家叶君健、苑茵夫妇,因水土不服,身体有些不适。肖洁莲按照县文联领导的安排,承担起了照顾二老的重任。她细致入微的工作,得到二老的肯定。无论离开湖南之际,还是回到北京以后,叶老都嘱托过谢璞,希望对肖洁莲给予关心和帮助。再加上谢璞本人出身农村,从农民打拼成长为著名作家,虽然身居湖南省文联副主席、省作协副主席、省儿童文学委员会主任的位置,但对农民和农民作者的特殊感情,始终不改。这便是他跨越龙池湖之旅的前因。

那天,雪后初晴,虽然有暖暖的阳光照射万物,但让人感觉到干冷。早饭后,我们师生都穿了厚厚的棉衣,从棉纺厂招待所出发,向龙池湖行进。途中,我不时拿出肖洁莲绘制的路线图,认真核对,生怕走错了路。

一路上走着走着,走了两三里,身子感觉越来越暖和,额角竟冒出了毛毛汗。谢璞面对湖光山色,兴致很高,主动给我讲了他初恋的故事。其中有一个细节令我永远难忘。他与初恋女友约会的暗号,是模仿猫叫。他当时绘声绘色地模仿给我听了。并要我也模仿。我俩都笑出了眼泪。我眼里的他,显得好年轻,就像回到了初恋时代。从此,这种甜蜜的猫叫,成了我俩通电话时的第一声招呼,他打给我,我打给他,都首先模仿一声猫叫,然后各自在电话一端发出大笑。当时我俩还就谁是白猫、谁是黑猫,作了分工,自然叫声也就不一样。

踏上渡船,谢璞老师的表情就大不一样了。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湖上。此时,宽阔幽蓝的湖面,分布着无数条小船,澄亮的湖水,托起黄津津的小船,经阳光照射,宛若一颗颗珍珠闪闪发光。

当我们乘坐的渡船,从一条小渔船旁经过时,他主动与渔船 的主人打招呼,并要求艄公将我们的船,向小渔船尽量靠近。这时完全看清,两个身穿背肩防水服的中青年渔民,分站渔船两侧,各自用一只手扶住船帮,双脚在水里有节奏地踩踏,隔一阵子,就会从小船上操起一根约人把长的木杆,将安装有钩子的那一端,顺着自己的大腿,快速伸进湖水里,连续捞几下,从水里提出一只饭碗大的蚌壳,放进小船中舱。

谢璞看得入了迷,不肯前行。湖上传来渔歌声,他先是聚精会神地听,接着轻声跟着吟唱。这让我想起了1973年5月间,他第一次来到汉寿,为修改长篇小说《奔腾的孔雀河》补充素材,在南湖渔场党委书记匡明富、副书记黄贤湘的精心安排下,我陪同他住在一条拱棚渔船上,遍访10万亩大南湖的情景。十天湖上之旅,他从渔民口中收集了很多渔歌。也就是那年秋天,他的散文名篇《珍珠赋》问世。文中对滨湖、对汉寿多有提及和赞美。

这次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返回,再次经过龙池湖,他竟然潇洒地与渔人对唱起了渔歌。这一刻,我马上联想到李白与友人放歌太白湖的情景。在我眼里,已分不出他是浪漫谢璞,还是浪漫李白。

我俩乘坐的渡船靠拢龙池湖北岸时,我抢先跳上湖滩,伸出手,欲扶他,他则挥挥手,一个箭步,从船头跃上了滩岸。我觉得这一趟跨越龙池湖之旅,他变得朝气蓬勃了许多。

我习惯性地走在前面引路,走着走着,我感觉有点不对,回头一看,却发现他没有跟上来。我赶紧返回,看见他手里托着一只芦碗大的蚌壳,正在与捞蚌拢岸的渔民攀谈。

我在西洞庭湖畔出生、长大,对蚌壳十分熟悉,壳内有珍珠层,有的可以产出珍珠。蚌的肉和壳,都可以入药,对除湿、明目,治愈痔疮、崩漏、带下,效果明显。每到冬季,湖水退落,蚌壳沉入湖底,休眠过冬。这便是洞庭湖人捕捞蚌壳的旺季。这也是湖区人的主要经济来源。由于我对此司空见惯,所以就并不在意。

谢璞则不一样,对蚌、对打捞蚌的人,均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他听了渔民介绍的从湖水里打捞蚌的情形,感叹道:“真没想到打捞一只蚌壳,要付出如此多的艰辛。”他得知两位渔民是父子俩时,又详细了解每年的家庭收入情况。他对我说:“看来每年冬季踩贝,成了这一带渔民和农民的主要经济来源。”

临别时,他拉着父子俩的手,深情地说:“这龙池湖是美丽之湖,是宝藏之湖,我还要来!”

渔民父子对他热情表示:下次来了,欢迎上他家做客。

谢璞听了,发出哈哈大笑,连声说:“这里的湖,这里的人,实在是太可爱了!”

说着,他撩开棉袄,双手插腰,面对浩阔的龙池湖,双目远注。一群鱼鹰从湖上盘旋而起,发出清脆的鸣叫,飞向青松翠竹覆盖的山峦,旋即又飞回湖面,扎进湖水,衔起鱼儿,再度飞舞。他的目光随鱼鹰去,随鱼鹰来,久久不肯收回。

谢璞(右三)与参加第二届沧浪笔会的青年作者合影(丁萍供图)

此时,我看着湖水和山峦托起他伟岸的身躯,除了暗暗为汉寿山水几千年来对文学家具有强大的吸引力而感到自豪和骄傲外,别的都没有想。

几个月之后,大约是1986年5月(因我正在旅途,手头缺乏资料证实),我在《人民日报》文艺副刊读到他署名的散文《踩贝》,文中抒写的正是那次过龙池湖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还不吝提到了“小杨”。我感到惊讶的同时,被其美妙所陶醉,此文无论哪一方面,都堪称《珍蛛赋》的姐妹篇。

这令我心里掀起了万丈波澜,一趟跨越龙池湖之旅,他能写出如此美仑美奂的散文,而我连想也没想过。他是凭了什么,把我等普通人眼里的普通生活,写出了崇高的境界,达到了艺术的高峰。而我则根本没有把这等生活当成一回事,连想都没想,就更不用说写了。

这是为什么?

第三届沧浪笔会结束后,谢璞应汉寿县麻纺厂邀请,就“文学与生活”给全厂职工作专题讲座,期间为该厂工会负责人、诗人张长明题词(张长明供图)

我眼前浮现出他双手掀起棉袄,插在腰间,十分霸气地站立湖岸,双眼注视湖水,目光随鱼鹰起舞的情景。我这才感悟到他的眼光不仅仅是犀利和敏锐,更重要的是有月光与阳光的交织,佛光与神光的融合,穿越过往、现实和未来,把人世间的一切看透。

这就是不同的眼光,对生活的不同鉴别。高明的作家,从寻常的生活中,发现不寻常的意义。像我等浅陋的作家,要么视而不见,要么只看到表象,而无法透过表面看到真正的实质。

这就是一个普通作者与一位大师级作家之间存在的巨大差距。要想缩短这种差距,关键是要像孙悟空一样,炼出一双火眼金睛,那才能够穿透湖水,洞悉湖底的所有。

当我发现自己的眼光,与谢璞老师的眼光存在着巨大差距时,我既愧疚又庆幸,过去的已成事实,未来的必须抓住。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是谢璞的作品,我都会认真拜读,仔细琢磨,从中感悟,修炼自己的眼光,像他那样从惯常的生活中,发现和提取文学原素,创造艺术精华。于是,我便渐渐地小有收获。

2022年12月6日于18195号

本文作者杨远新与家人近照(文章配图除署名外,均由本文作者杨远新提供)

【作者简介】:

杨远新,湖南汉寿县人,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第五、六、七届理事,湖南省首届公安文学艺术协会秘书长、湖南省公安文联理事。迄今已发表出版文学作品1800余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春柳湖(全四部)》(与杨一萌、陈双娥合著)《百变神探》《爱海恨涯》《东追西捕》《拟任厅长》《红颜贪官》《春涌洞庭》,中篇侦探小说《特区警官》《惊天牛案》;中篇纪实小说集《中国刑警大扫黑》《中国刑警在边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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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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