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归宿(一)

如果不是那个速写班,他就不会认识伊湄,也就不会有后续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很难说那些事情意味着什么,就像是闯入了另一个人生,又像是进入一片被水漫过的陆地,放眼望去只有一个个间隔着的洲渚,在一片小洲上,有一个摆着长发的女子,在漫不见边际的芦苇间,在闪耀着余晖的波痕间,逐渐在某种虚幻中远离,远离而去的不是那个女子,不是那片水洲,而是那个虚幻的世界,是现实世界中的真实所幻化成的虚幻世界。

叶文报速写班的初衷是想用速写描绘出某种抽象的东西,把抽象具象化,是他的思考方式。这一点与伊湄正相反,她更擅长于把具体的事物抽象化,她不喜欢具体,不喜欢所有能理解的事物,她喜欢的是在不可理解背后所蕴含的虚幻,抽象在她的想法中是虚幻的存在。不同的目的却能汇成同一种行为,就像两条反函数的曲线,向着不同的方向,却在原点附近汇聚,然而人生从不曾停滞,在短暂的汇聚之后,两条曲线不可避免地向着两个不同的无限远方延伸而去。

“你画的是一团麻线吗?”

叶文看了看她,在那浅而弯的眉条下,一双水滴般的眸子中,略带着嘲讽的神色。

“我在画高维度的空间。”

伊湄瞪大了眼睛,“所以高维空间就像麻线一样混乱。”

叶文略带些羞涩地说道,“是我画得不好。”

伊湄又盯着他的画仔细端详了半天,“顺着你的话,我看出些思路来,越看越不像麻线了,好像蕴含着某种规律。”

“我好像从哪里看到过相似的景象。”她蹙眉想了想,接着说道,“是了,从斑驳的云层中透出来的光线,每一条线都像是一个维度。”

叶文想象着她描绘的场景,却无法和眼前的画作联系起来,或许从一团混乱到另一团混乱确实有某种相似,但他剥丝抽茧的性格错过了对这种相似性的领悟。

“你想不想提高作画的技艺?”

叶文点了点头,伊湄又说道,“我带你去见一个画家。”

“画家?”

“一个有天赋的家伙,我很欣赏他的画。”

伊湄收拾了画架,回头向他做了个手势,在对视中逐渐绽放的笑容像是逐渐露出水面的睡莲。

从教室出来有一条小径直通向车水马龙的街道,小径两侧铺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在微风的吹拂下左右荡漾,仿佛是从静谧向着喧嚣的通道。他们顺着繁华喧闹的街道走下去,转过街角,来到一家小酒馆,刚一进门,一股馨香便扑鼻而来,叶文皱了皱眉头,扫了一眼酒馆内的空间,正午的阳光穿过重彩的玻璃照射进来,显得色彩斑斓。酒馆内人不多,在窗边的角落有一个年轻人趴在桌上,桌前已经放了十几个啤酒瓶子。只见伊湄径直走过去,拍了拍他那蓬乱的头发,“嘿,酒鬼。”

他缓缓地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的女孩,朦胧的目光中逐渐揉进某种温柔,“你来了!”

“我不来,你是不是就要一直醉下去了。”

他揉了揉眼睛,瞥见伊湄身边的叶文,神情中忽然泛起警惕,“他是谁?”

“这是我刚认识的朋友,他也在学画,我便带他来请教你啊。”语气中不乏嘲讽之意。

伊湄向叶文介绍道,“这位是苌楚,是个会画画的酒鬼。”

她又接着说,“画家总是和酒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灵感是画的灵魂,而酒是灵感的灵魂。”

他们在桌前坐下来,伊湄要了杯啤酒,叶文却只喝咖啡,苌楚望着对面的两人,心中涌上一股酸楚,也顾不得有旁人,忍不住倾诉道,“这段时间你去哪儿了?为何一直不理会我?”

伊湄笑着说道,“我是为你好,为了培养你作画的灵感,你和我在一起,把灵感都丢弃了,甚至酒都要戒掉了。”

苌楚颤抖着说道,“所以你是故意冷落我!”

伊湄有些不耐烦地撇了他一眼,语气也变得有些冷漠,“我们回头再说吧,今天来是想请教你,他想在纸面上画出高维度的空间来!”

“高维度的空间?”

叶文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是做科研的,学习这个有助于我对课题的理解。”

伊湄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理论物理的研究。”

“具体的呢?”

“超弦理论。”

“能不能再具体讲讲?”

“宇宙中存在的一切本质上都是由同一根弦产生的,弦的不同振动方式产生了不同的基本粒子,而基本粒子是构成一切的基石。”

“所以,就像琴弦一样?同一根琴弦可以演奏出不同的曲目?”

“宇宙就像是一场交响曲。”

“那灵魂呢?灵魂在这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宇宙不需要灵魂,就像画作一样,再伟大的画作也是一笔一划描绘出来的,画作中蕴含的精神与这些笔划无关,笔划是真实的,精神只是某种附加物。”

苌楚听着他们的讨论,此刻忍不住反驳道,“在画作中,精神才是真实的,笔划才是附加物,没有了精神,画作也就失去了意义,不称其为画作,相比而言,触笔的深浅,色彩的选择,都是细枝末节,无关紧要的。”

伊湄打断他说道,“你莫要跟他谈画,一谈起画来他便有没完没了的理论。不过在我看来,你们说得都有道理,只不过视角不同罢了,真实本就是精神性的概念,谈起真实来自然就有灵魂,在不谈真实的世界中真实也确实与灵魂无关。”

叶文想着她的话,一时默然,这时又有一阵令人窒息的香气袭来,他不禁又皱起眉头,“在这酒馆里为何有这么腻人的香气?难道是为了掩盖酒气?”

伊湄笑着说道,“喝了酒之后,便不会觉得腻了,反而成了蚀人肺腑的甘甜,酒浸润了灵魂的每一个毛孔,让它成了一具巨大的筛子,被筛进来的是无尽的欢乐。”

她又问道,“你没有喝醉过吗?”

叶文摇了摇头,“喝醉是神经的自娱自乐,就像飞蛾朝着灯火扑去,欢愉的墓地不过是一片斑驳肮脏的灯罩。”

伊湄沉思了一会,说道,“追求欢愉是人的本性,如果把一切都剥离得这么透彻,那人生又该追求些什么呢?难道是所谓的事业,爱情,甚至是某些难以描述的高尚目标吗?”

“斑驳和肮脏是从我们的视角来看,在飞蛾的视角看,那里却是最美好的归宿。视角的转换,本质上源于这个世界最基本的规律。想象有两个互相垂直的坐标轴,世界上所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是一个巨大的矢量,它分别投影到两个坐标轴上,形成了两个不同的状态,两个垂直的轴就是两个不同的视角,两者之间永远隔绝,所有的观测都是基于这个投影,真实的矢量永远不会被观测到,因为每个视角都无法脱离它的束缚。

每个视角都是一只飞蛾,我也想做一只飞蛾,但我想要扑去的灯火是这个宇宙。”

伊湄并没有完全听懂他的话,却在隐约间领会了他的用意,每一个轴都是一种视角,同时也是一个世界,那支巨大的矢量却是超脱于任何一种视角的存在,它所在的世界是超脱于所有世界之上的世界,而他想要的其实是理解这个超然的世界。

伊湄蹙眉思考的时候,眼角弯成好看的形状,就像是溪水转过满是花的山谷,苌楚不禁想起自己的画,他总是能从画中找到伊湄的影子,在现实中捕捉到的细节反而像是画作的某种附属品,她是永恒不变的美,是他所有画作的精神支柱。

伊湄冷不丁瞥了他一眼,望见他痴迷的目光,流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怎么样,能不能画出来啊?”

苌楚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说道,“你想借助于作画来理解世界,但那是本末倒置的,先理解了世界,才能去画画。”

伊湄颇有些失望地望了叶文一眼。

“他说得很有道理,即使画出来再复杂的事物,也不过是一层薄薄的涂鸦,理解是脱离画纸外的想象力,画的核心在画之外。”

伊湄想了想他的话,点了点头,说道,“走吧,我请你去吃饭。”

苌楚脸上显出痛楚,忍不住狠狠地瞪着叶文,叶文啜完咖啡,站起身来说道,“我一会还有其他事情,就不去了,你们先聊吧,我先回去了。”

伊湄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目送着他离去。

叶文沿着长街缓缓走着,想着刚刚发生的事情,他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但是看到苌楚的眼神心中却有些不自在。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苌楚对伊湄怀着特殊的情意,他又何必不识趣地夹杂在他们两人之间呢。但是不知为何,伊湄却一直在他脑海中萦绕不去,他能感觉到她在寻求某种抽象的目标,一种并非用理性所能描述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这与他自己的追求有异曲同工的味道。无论是对宇宙还是对人生,他们都不满足于简单的解释,而是在复杂而又凌乱的表象中探寻一种类似于宿命的内在驱动。

他进入校门,走上宿舍楼前的一条小道,却见正前方围着一群人,每个人脸上都挂满了惊恐和错愕,有人在惊呼,有人在流泪,他心中好奇,挤过人群,却见到一幅让他永远也忘记不了的画面。

松软的土地上落满了银杏叶,在秋风的吹拂下不断有新叶落下,娇嫩的叶片却迎来生命中最后的坠落。在层层叠叠的银杏叶上,俯身躺着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手臂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垂在身体两侧,他的周身,被一种红色的液体所包围,液体在向外扩散,浸染了金黄的银杏叶,有一种让人惊异的色彩。

在白衣男子躺着的地方不远之处,伫立着一个极为娇小的女子,头发梳成两簇细辫,垂在脑后,耳畔还有几缕细长弯曲的发丝紧贴在脸庞上,鲜红的碎花裙在风中飘扬,显得更为娇艳。她站得很突兀,人群都离她很远,似乎是有意跟她保持着距离。她一动不动,只是呆呆地望着地上的男子。叶文一眼就看出来,她认得地上的人,她的目光中怀有一种无法释怀的哀伤,那不是对爱情的哀伤,而是对生命的哀伤。

叶文不愿再看眼前的悲剧,叹了口气,正准备离去,却见到在人群的外围呆滞地站着另一个身影,那人正是伊湄,她正抬头仰望着宿舍楼上那扇洞开的窗户,在微风的吹拂下,紫色的布帘不断起伏,像是隔断着生死间的门帘,本该容纳生命的地方却只剩下一片鲜红的遗迹。

叶文走上前去,“好像是有个人坠了楼。”

伊湄恍若未闻,楠楠自语道,“他为何会如此做?为什么呢?”

“你认识他吗?”

伊湄摇了摇头,“走吧。”

叶文本来想去食堂吃饭,看到那人的惨状,早已没了胃口,只是沿着小道前行,伊湄垂头走在他身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看到那个独自站在旁边的女生了吗?我想他认得那个坠落的人。”

伊湄默不作声,只是垂着头走路。

沉默地走了一会,伊湄忽然说道,“你说人的生命会不会随着血渗入到那些银杏叶中?”

叶文愣了一下,“银杏叶中吗?”

“灵魂会不会存在于鲜血中,生是身体对它的束缚,死才是解脱束缚后的自由。”

“那是生者站在死者的角度所寻求的慰藉,而角度转换后的世界是一个无法被观测的平行世界,在那里存在只是一种概念。在生者的世界里,灵魂是肉体对外所展现的一种功能,是复杂物质中关于可理解性的标识。”

伊湄坐在小路边的栏椅上,碧绿的草坪上有几个喷水器无意识地转动着喷头,重复无聊的无生命动作彰显着对卑微生命的不屑和轻视。

伊湄叹了口气,说道,“我想起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也没有了意识,他的眼睛紧闭着,手掌却在徒然地挥动着,不时攥起来又伸展开。我盯着爷爷的手,那双无数次抚摸过我的头的手掌,那是爷爷的生命力,是某种生命的存在依托。而这一次,是它最后的颤动,生命将从掌心离去。那双熟悉的手掌,失去了某种无形的力量,攥取的动作是生命对即将失去所做的最后的徒然抗争。我忽然生出一种奇特的感受,无望的攥取,抗争的是生命所施加的约束,徒然的悲哀中蕴含着对自由的向往,死亡是对生命最真切的理解。爷爷去世的那几天,停灵在院子里,父母在哭,叔伯在哭,来悼灵的人也在哭,但我却没有哭,我只是默默地望着他,他一如往常地躺在那里,手掌不再有动作,在恍惚中我产生了某种幻觉,他不会一直这样安静地躺下去,他怎么能忍受这样永恒的沉寂呢?总有一天生命的波澜会返回他的身体,哪怕是胸膛的微小起伏,手指间的微小移动,一个曾经有生命的人,如何能成为毫无生命的躯体呢?但我的内心知道真相,他会一直躺下去,在可怕的永恒的安静中,直到度过世界的末日,度过时间的末日。死亡的意象比这个世界还要久远,却要被生者所忍受。”

叶文说道,“永恒只是一种错觉,即使是这个宇宙,也不是永恒的,它有一个起点,也终会有一个终点,在这宇宙中的一切,又有什么是永恒的呢?”

伊湄挑了挑眉毛,说道,“或许瞬间也是一种永恒?瞬间发生的事情,产生的感受,埋葬在时间里,但却永远也抹不掉,时间是一切永恒的墓地。”

“所有永恒的前提是把时间当做了不磨灭的存在,但时间只是宇宙的一个维度,它随着宇宙的膨胀不断延展,宇宙可以产生和湮灭,时间亦然。又哪有什么脱离了宇宙的时间呢?”

“所以,所有关于永恒的感受都是虚幻的吗?”

“永恒是真实的感受,但却不是真相!”

伊湄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笑了,“你心中的真相永远与感受无关,因为感受在你看来是虚幻的。”

叶文默默地望着她,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这个女孩仿佛懂得自己,虽然她并不懂那些深奥晦涩的理论,但是在那些理论背后所蕴含的真实,却像一道清澈的溪流般在她面前流过,复杂的世界澄澈无比地展现在她面前。

伊湄说道,“我想为那个人消除怨念,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叶文大感惊讶,“那个坠楼的人吗?”

伊湄点了点头。

“所以你是认识他的?”

“我和那个女孩有些关系。”

“那个独自站在旁边的女孩?”

“是的。”

“要怎么消除怨念?”

“去寺庙里,我认识一个朋友,在寺庙里修行,我可以去请教他。”

“你不觉得这是徒然吗?”

“知道是徒然,我又为何不能为她做些徒然的事情呢?”

叶文沉吟了片刻,说道,“你们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

“好的,我和你一起去。”

“这周末,到时候我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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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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