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不告而别

雷蒙德·钱德勒在《漫长的告别》的结尾处写道：“说一声再见，就是死去一点。”

我不知道很多人的不告而别，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只知道，人们是从相识的那一刻开始告别的。就像死亡起始于生命的诞生，沉默萌芽于喧哗，怨恨根源于爱恋，告别，也成形于微笑着、懵懂着寒暄的那一刻。

自从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和每一个陌生人握手，都令我不寒而栗。

但比这更残忍的是，不是每一个说过你好的人，都会说再见。

年轻气盛的时候，我认为每一次分开都应该被仪式化地对待。用最当真的方式告别生命中每一种情感的主角或是过客，不留遗憾地处理每段参差不齐的关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管之中经历了多么起伏的故事，在结束的那一刻，都值得一个原谅或者落幕，完整地、一字不落地表达清楚彼此的关系，离开的原因，以及那一刻的感情。

“我们分手吧。”多么庄重的一句话。五个字而已，就此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

也是那一刻，我看着你转身，缓慢地向前走，左边的肩膀略塌下去，似乎被什么压着难以承重。那背影我是这么熟悉，你却用它来走出我的世界，终于还是没有回头。我不知道自己在寒冷的冬日里站了多久，终于也学着你的样子，转过身去，徐徐地离开我们说再见的地方。

我好像是从那一刻开始学会，有阳光的地方，却不一定温暖。

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离别有一个明确的标签。残忍，却干脆。心寒，但不纠结。

长大以后，我却遇到了那么多的不告而别。我也终于接受有些再见，就是再也不见。

不是每个人，都有说再见的机会。也不是每个人，都值得被原谅。

有些不告而别，是因为说不出口。我们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怎么做，于是干脆不说不做，用一反常态的方式指望对方能懂，指望对方主动，但可惜，对方往往不会懂。你我都欲言又止，在本就稀薄的缘分中一次次擦肩而过。荒唐的是，有那么多人，也就真的任凭彼此错过。

想想也就算了，说明还是不够在乎吧。真正在乎的人是不会允许彼此错过的，《请回答1988》中正焕的失去还不是因为一次次的犹豫，相比较之下崔泽却总是义无反顾。不要拿性格当借口，不要拿怯懦当理由，欲望战胜不了人格的部分，都不足以被称之为执念。

真正够爱的人大概不会走散。

就如同《老友记》中，当瑞秋要去另一座城市工作时，向好友一一单独深情告别，却唯独对罗斯连一句再见都没有说。罗斯终于忍不住非常伤心而气愤地问：“为什么！我连句再见都没有！”瑞秋则哭着回应：“我都不知道从何开始讲起，我会有多么想念你，所以如果你觉得我不和你说再见，是因为你对我来说没有其他人重要，你错了，因为你在我心里太重要了，所以满意了吧，这就是你要的再见！”

罗斯忍不住问了，于是有了瑞秋一泻千里的回答，于是有了罗斯追飞机的勇气，于是有了瑞秋下飞机的决定。无论在谢幕之后的他们有着怎么样的挫折或奇遇，他们到底因为对彼此的执念，没有就此错过上天给的每一个机会。

想起和朋友的一段对话，我说你变得好勇敢。他回答说：“我一点儿也不勇敢，我只是万不得已硬着头皮上了。太想要了，可能就不在乎别的了。”

还有些不告而别，是真的觉得，已经没有这个必要。

网上有一句很流行的话：“谁不是攒够失望以后离开的。”在足够失望以后，真的不会说再见了。何必要傻乎乎地对已经走远的人说再见呢。

听过很多刁钻却有趣的小故事。一个朋友说，她婆婆到现在还会上演“离家出走”的戏码，和老伴儿吵架之后摔门而去，门要摔得很大声，确保对方已经听到并能够准确地根据声量估算出自己生气的程度，大多数时候还是穿着拖鞋，以便引起对方的挂念和担忧。

所以对于年轻气盛而又对未来充满幻象的我们，每一次气鼓鼓说出口的“分手”都不过是虚张声势，每一次看似莫名其妙的吵闹都不过是为了要一个能骗得过自己的理由，每一次无理取闹地升级矛盾都不过是想通过拉响警报的方式化解彼此的问题。

而真正决意的离开，是悄无声息的。可能是清晨在餐桌上留下的一封信，可能是多日不见后发出的一条短信，更可能，什么都没有，你甚至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到对方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想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方已经正式退出了你的世界，门还虚掩着。

是的，是那虚掩着的门，让你误以为对方没走。那么多次没有原则的原谅和退让，使你恃宠而骄误以为对方不会走。你还以为他只是生气了，甚至不必哄，过段时间自己就会好。他还只是像往常一样去散散步消消气丢丢垃圾，他总还是会回来，把钥匙啪地往桌上一扔，没好气地问你吃饭了没。可这一次，他却人间消失般地，彻底不见了。当你发现的时候，甚至连解释的机会都不再有。

在心理咨询的过程中，经常有人带不来另一半。我试图劝导过：“试试看吧，也许能够挽回你们彼此的关系，毕竟任何感情都是需要经营的。”对方面无表情但又完全理智地回应我：“我知道也许能挽回，但问题就出在，我不想挽回了，我不想经营了。”

你要怎么跟一个已经完全理智了的人谈感情。

他累了，真的想走了。

是在哪一刻做出的决定呢？这个想法也许已经在头脑里被唤醒过无数次，也许也经过了无数次的疯狂暗示、挣扎、纠结，终于在某一个时刻，因为一件看似不值得的小事，尘埃落定。

这么看来，所有的离开都并不冤枉。

那些不告而别的人，也许是真的累了。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你看不到他一次次的付出，所有的愤怒委屈伤害冤枉忽视在平常日子里水滴石穿般地浸透过他的身体，他一次次的寒凉，一次次的失望，终于在某个时辰，虚弱地迈出家门，没有气力写上一封信，也没有气力摔上门。

哀，莫大于心死。

又或许，说不出再见，是因为不知道何时见的面。我们在偌大的广场上随着人流晃晃悠悠兜兜转转，这里有好多人呵。你好像看到了我，还穿过人群对我微微笑了笑。也好像你并没有看到我，又好像你对所有的人都会微微笑。我不知道我们算不算认识？算不算熟悉？算不算相爱？那么，我要怎么说再见。

最尴尬的局面无外乎我说了再见，你却说，Excuse me，who are you？

我们在模棱两可的边界里穿行，我们在不置可否的空间里徜徉，我们在可有可无的关系中彷徨。

前段日子朋友打来电话，说起年轻时的那段往事。那个男人又给她打电话了，说是不见不见最终还是见了面，说是不喝不喝还是喝多了，最后酩酊大醉的她被连拉带拽送回了家。性格成熟又骄傲、生活幸福又圆满的她干出这种事我实属理解不了。我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到底还有什么放不下。她说我没什么放不下，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我真他妈的想知道啊，就是问不出口。

有些话总是不知从何说起，最可笑的是，不止是你，两个人的酒杯里全是欲言又止。

就在刚刚，就在我写这篇稿子的时候，我收到了家人溘然离世的消息。如此突然。甚至由于疫情的缘故，我连追悼会都无法参加。那么，我要再一次与某个人不告而别了。

心里的某个盘算，关于再见，关于和解，关于抱着你哭，忽然就在某个时刻戛然而止了。

于是开始倒带：那个转身，微塌的肩膀，猛然摔响的门，趿拉着拖鞋急促奔跑的身影，广场透过阳光你温暖的微笑，酒吧里昏暗的灯光，我喝多了倚靠在你的肩上，一直到最后我挥动的双臂以及好不容易微张的嘴唇，就在黑色的亚克力板子落下并伴随着一声“咔”之后，全部凝固，化为乌有。

有的人说，不告而别的人太残忍。我却常常在想，到底是留下的人更残忍，还是离开的人更残忍。到底是留下的人更痛，还是离开的人更痛。

多年以后，三声“佩妮”，已无人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