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梦外

我是一沾枕头就能入梦的，这本是一件幸福的事。梦里乾坤大，可腾云驾雾，穿越古今，纵横四海。又有诗云“自在飞花轻似梦”，那梦也应是轻盈自在，曼妙多姿的。可是，我的枕边人，如果你看到睡梦中的我双眉紧蹙，神色惶恐，或大汗淋漓，或无声抽泣，请你一定把我唤醒，因为我正挣扎在下面这些梦境中。

迷路

梦里，天色已晚，斜阳欲坠，可我却找不到回家的路。或是在车水马龙的陌生岔路口，多条路交叉纵横，我不知该走哪一条；或是在四处无人的荒郊野外，面前横着一道深涧，我骑着自行车纵身一跃，坠入湍急的水流中，冷汗涔涔地惊醒……

梦外，我可能就是传说中的路痴。很奇怪，我能对看过的文字过目成诵，却对走过的路总是记不住。小时候，傍晚放学后去田间找父母，如果父母躬身隐在庄稼里，我常挨个地头搜寻，总记不清哪块是自家田地。

可是，再不记路有些人生路也必须自己走。十一岁时，我去二十里地之外上初中，瘦瘦小小的我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每个周末往返在那条南北二十里的土路上。风雨天还不算可怕，最怕路上有刚掘开的水沟挡道需要绕行，我一绕道就容易迷路。有好几次因绕行误入岔道口，在陌生的羊肠小道上七弯八绕才找到回家的路，后怕极了。

有一次期末放假回家，路中间挖开一条宽约一米的深沟，我犹豫再三，不愿绕行，用尽力气好歹把车子扛了过去，没想到车子后座上的书包滑落沟内，等我扔下车子去捞书包时，书包已灌满了水，那可是下学期的新书。彼时天色已晚，我边哭边驮着湿漉漉的书包往家赶，回到家父母和妹妹弟弟都忙着帮我把书一本本摊开晾上。那学期，一向把书本保护得仔细的我，课本都是硬梆梆，皱巴巴的。

我以为长大后我早已把十一岁那年的这事忘了，谁知它刻骨铭心在我的梦里。

考试

梦中考试情景，总是惊险连连。当然这种惊险，大都发生在数学考场上。或是身边同学都已谈笑自若地交卷离开，而我还没做完试卷一半；或是一看试题，脑中一片空白，全都不会；或是等交卷时才发现试卷另一面的题我没看到，一道没做呢……这样的考试成绩怎能鲤鱼跳龙门地考上中专呢？在惊惧中醒来，人生已过半，工作快退休了。

其实，从小学到初中，我数学成绩也算优异的，只是与我的语文成绩相比，学好数学要费劲得多，而语文考试，我总觉不用学就能轻松名列前茅。即便如此，那时的升学压力仍是一生挥之不去的恶梦。那时学习的最高理想是考上中专，实现农转非，从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挤进城市，就如同端上金饭碗，一步登天。为了考上中专，那时常有复课二三年甚至五六年的同学，但每年全校考上中专的如同凤毛麟角，能有五六个就不错了。中考，实在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残酷竞争，虽然我胜出了，但说多了都是泪。

多年以后，我早已在城市的水泥森林里扎下了根，开了花结了果，却又神往着回归田园。梦想又回到了出发的地方：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有一处小院，养一条小狗，春种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养花种菜，举杯邀月……

上班

梦里，机器隆隆的发酵车间里，我操作着发酵罐上大大小小高温高压的阀门，楼上楼下地跑着看温度，忽然液氨管道结了白霜，氨压骤然升高，一测发酵液PH值，试纸变成了深蓝色。我惊恐地关紧液氨阀门，屡次测试发酵液的PH值，试纸一直是蓝色。我吓出一身冷汗，猛然坐起，看着窗外的月光，慢慢缓过神来……哦，我已辞职多年，而工厂去年已倒闭。

走出中专校园，我被分配到当时县里最好的一家企业，在它一线生产的心脏位置——发酵车间一干就是十年。从二十到三十岁，我人生最重要的十年青春都交给了这个机器轰鸣，甲醛弥漫，操作严苛，责任心必须极强的车间。噪音，高温，甲醛都如家常便饭，令人心惊胆战的是一旦操作失误，造成发酵液的PH值居高不下，就会给生产造成巨额损失。那时候，即使休班时间，若忽然抬头看到湛蓝的天空，也会猛然一惊，因为那片清澈的蓝正是PH值居高不下的颜色。曾经赏心悦目的蔚蓝天空，竟会让我有一刹那的心惊肉跳。以至于辞职多年后，测PH的试纸骤然变蓝的情景还是会变成恶梦不时吓醒我。

尽管这十年的工作如恶梦一般，可去年忽然听闻这个兴盛多年的企业倒闭了，我还是一阵惆怅，唏嘘不已。我曾把最美好的十年青春献给了它，它曾吞咽了我太多的汗水和泪水。但涉世之初，在我一无所有白手成家时，也正是它为我提供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当它消失在历史的沧桑洪流中时，我还是忍不住投去深情的一瞥。

开店

梦里，我的服装店里人满为患，大家七手八脚地乱试衣服。我手忙脚乱地招待，分身乏术，顾此失彼，应接不暇。待人散尽，或者是店内一片狼藉，一件没卖；或者是刚收的一沓钞票全是假钱，我慌忙追到门外，却发现独自在门口玩耍的女儿不见了，挨个店里寻不见，我跑过门前的车流，冲刺到广场，边哭边喊女儿的名字，始终寻不见她的小小身影，一直到哭醒……抹去腮边泪，捂住惊恐跳动的心，破涕为笑，女儿已上大学了。

女儿上幼儿园时，因无人照管，我不得不选择辞职，开了家服装店。对于一个性格内向，不善言谈，毫无经商经验的书呆子而言，开店就如同赶鸭子上架一般。一开始一见顾客进门就脸红，更拿不准她们穿什么尺码，只好任人随意乱试。有人一讲价我就无语或结结巴巴不知如何作答。收过假钱，丢过衣服，见识过以试衣服为乐趣的，遇到过无理蛮缠的。曾冒着暴雨带着孩子疾驰在高速上去进货，也曾为整理小山似的货物在滴水成冰的日子里在店里忙到凌晨。有时忙碌完看到门外女儿独自玩耍的孤单身影，感到对孩子有太多亏欠。有一次她因我不能陪她玩而独自去了广场，我找了她多半个小时而吓得惊恐万状。那次寻找变成了一个恶梦印在心底，这么多年还挥之不去。

那时候常盼望，等女儿上大学后我再也不开店了。总觉店中日月长，距女儿上大学是那么遥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在店中，看世间百态，品人情冷暖，不知不觉，竟已酸甜苦辣十五年了。一旦决心离开时，我竟怅然若失，恋恋难舍。门前广场上的一草一木都是我朝夕相伴的老朋友，尤其是门前的一排樱花树曾引发我太多的诗情画意。店中十五年，厚实了我的经济基础，也让我结识了很多可爱的朋友。依依回首，感恩岁月对我这个曾对经商一窍不通的书呆子的温柔以待。

世事一场大梦，来路几多艰辛。无论梦中曾流过何种滋味的泪水，也终会迎来金色的黎明。睁开泪水洗过的眼睛，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尽管有时飞得并不轻松。抬望眼，前面又是一段新的征程。每一个微笑向暖努力前行的人都是可爱的，祝你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