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大侠

轨的表情与手势

有时候静坐庭院，审视被楼宇切割的天空。偶尔，大侠的形象就在逼仄的空中鲜明和模糊着。我陷入了回忆的萧索——

我那时还小，站在街边和众人一起围观，就像电影里的夹道欢迎。

大侠跟在男人的身后，自南而北，公社在北边，她就跟在男人后边一路往北，一路往公社去离婚。

虽然没有喧哗，但是，窃窃私语弥漫在整条街上。街，从来没有如此诡异。

中午，天就像下火一样的热。凝固的时空以及无数的眼睛，是大侠和她男人的背景。

大侠的男人穿着有背带的蓝色长裤（工作服），而围观的男人清一色地穿着大裤衩。这个画面，很惊悚也很艺术。大侠远远地跟在男人后边，穿长褂和带着补丁的长裤。我那时觉得她真憨，穿着长褂长裤，不热吗？现在，我懂了。她是为了遮挡身上的伤痕。而心上的伤痕用她那呆滞的表情掩盖。

尽管大侠的男人是吃商品粮的工人，一年半载回来一趟，人们还是愿意盯着大侠看。她的眼睛周围发青，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她走得很慢，前边的男人不时停下等待。当他停下等待时，他看到无数的目光一齐刺向自己。离婚，是唯一正确的选择。他更坚定。女人走得慢是因为身的距离远了，心的距离也远了。当然，还有被打后的疼痛使然。

大侠短粗的两根辫子奓向两肩，胸前的两坨肉把褂子的前襟撑得短而翘。她目不旁视，眼里根本没有围观的一众男女。别人有做了的，因为没有露馅，就和大多数人一样是正人君子，君子可以居高临下地审丑，因为她的事败露了，她就必须接受人们的审丑。

起哄，嬉戏，打闹和趁机互相乱摸一把。这是一场庸众的狂欢：

“透俊的娘们，看不出来，还是个浪货！骚货！”

“母狗不掉腚，牙狗不上前”

“你旱俩月试试！”

…

我的思绪飞到五年前，在我七岁那年的秋天，大侠嫁到我们庄。我第一次见识了“提宝壶”（？）：在俩妇人左右陪伴下，新媳妇提（手捧）着葫芦慢慢往前挪步，娘婆两家相关的人跟在新媳妇身后。挪得真慢啊！我都没有看到婚礼结束就跑去拣鞭炮了。那以后，我一直疑惑是提抱壶还是提宝壶还是提宝葫。直到最近重读《诗经》，恍然大悟：那是提抱着葫芦（壶）走向天地人。慢，是女人应有的矜持。更是三思而行、行而三思。这个男人可以托付终身吗？行，往前走，不行，退一步。终于到了拜天地之际，剖开葫芦斟满酒，与那个男人饮合卺酒！远古的婚礼习俗竟然被闭塞的乡村有所保留。

而眼前，正演绎着一场关于出轨的盛宴！

从“提抱葫”的袅娜羞赧到走过庸众的一地鸡毛，几年的光景，家，破碎了。

之前，我曾去找超子，超子是大侠男人的弟弟。超子哭得身体一哆嗦一哆嗦。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用最粗劣的话对我说了自成和大侠的事。他哥回家，他把这事给他哥说了！男人歇斯底里地追问大侠，追问超子，到底有多少人知道这事？在男人看来，别人不知道，这事就等于没发生。这事没发生，自己就能抬起头做人。然而，大门外，陆续有听到动静的人围上来了…

大侠跪着，他的男人攥着矿上发的皮带，看上去打累了。大侠没有眼泪，不吭不咽。空气中有令人压抑的血腥。

超子说，有一天，自成揪着他不放，在他耳边说大侠腚大腰圆是下崽的好母子，自成还说想操他嫂子。超子回到家把自成的原话学给嫂子听。出乎意料，嫂子并没有雷霆大怒，甚至都没有生气。大侠对超子说，多丑！别乱说。

从那以后，大侠的目光明亮了、柔软了。超子邀功不成，耿耿于怀。两个月以后的一天，超子就侦察到了自成半夜翻墙入户钻进了嫂子的被窝…

不屑说，是一场大风波。

大侠劝超子，千万别声张，她保证不作怪了。千万别让二老和兄长知道。

超子说他不知道告诉哥以后是这样的。嫂子在家最能干，侍奉公爹公婆，照顾小叔子，养育双胞胎儿子…

他问我怎么办，我说咱俩小孩能怎么办？

超子家里的皮带又打得啪啪响。男人要大侠说自成强奸了她，然后经官动府了断，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不然呢？净身走人。

男人的话，令女人记起了玉米地里的第一次越界。女人在玉米地里做着打掉叶子的活。那个时候，是的，那个时候，自成走进了玉米地。自成从身后抱住她时，她坚决地抗拒，只是滚烫的身体不争气地沦陷了。

男人不能给的，眼前的渣男尽情地给了。女人知道逾越界限，意味着冲决禁忌的大堤。大水漫过，将淹没家庭和亲情。她想止损，而身体和情意飞蛾扑火。她想要的，冥冥之中有神助似的得到。她不想再作孽，一切都来个了断。

大侠吃力地站了起来。微弱的声音因为安静而清晰：离吧。

男人睁大眼睛愣在那儿，手里的皮带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不知道那天在街上，大侠是否看到了我？

她像一条从深水里爬上岸的母狗，疲惫之极不再警惕；又像从炉火中滚出的一块金子，闪烁着炽热灼人的光芒。尽管双眼肿胀，依然掩饰不住曾经的明亮和水灵。我感觉她瞥了我一眼，因为我低下了头。

大侠不知道，在人群中，十二岁的我没有取笑她，没有因为她的遍体鳞伤而感到哪怕一丝的快乐。

楼宇切割的天空，不是天空本来的样子。生活的面目大约也是被切割过的破碎图形。而切割生活的不是楼宇，而是被“文化”过的人心。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超子。回首往事，不知他怎么想。听说，自成那次跑到外地藏匿半年后回来，依然不喜欢自己的驼背女人，而且变本加厉地肆无忌惮。

大侠的前夫找了一个吃商品粮的女人再婚了。我曾远远地见过一回那个女人，个子比大侠矮，远看如男人领着一个小孩。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大侠。以大侠的秉性，她应该没有回娘家，而是走向了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