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阳关-河西走廊随笔

白 塔 寺

距离武威市区20余公里的地方，有一座白塔寺。极其普通的名字，在地图上只是小小的一处黑点，丝毫不起眼，但这座寺庙却对中国的历史进程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

从黄羊镇下得高速，一路上都是田野和乡镇企业的小厂房，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在乡道上穿行大约半小时，远远能看到白塔寺的大门。芒果觉得大老远跑来只为看看这样一处寺庙，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一路上，我给他好好上了一堂历史课，可他显然没有理解这段历史的重要性，只是不断地在嘴里小声地嘟啷着：“萨班，阔端，倒是很押韵的两个名字.....”。

白塔寺的确是个不起眼的所在，游人极少。进得大门，便是四祖萨班的铜像，头戴班智达帽，手持经书，双眼直视前方，仿佛从遥远的过去，望向更为遥远的未来。谁是萨班？咱们暂且按下不表。

萨班铜像后面，是掩映在白塔公园的绿树丛中99座白塔，这些小白塔，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座大白塔--萨班舍利大白塔。这座白塔高达35.9米，虽然不及五台山大白塔高大，但也是气势不凡。

不过这座舍利塔是后期仿建的，真正的舍利大白塔已经在1927年的武威地震中坍塌了，只剩下了残破的塔基，残存的塔基就在今天的白塔寺遗址里。从白塔林中直行，远远地便能望见白塔寺遗址，遗址的中央，就是那座七百年前的塔基。砖砌的塔基，历经了千年的风雨，好些砖块已经化为了黄泥，似乎是四祖萨班正在为我们讲述无常的道理：一切皆是无常，哪怕是最为尊贵的舍利灵塔，最为智慧的萨迦班智达，最有权势的阔端王子，最终都难逃化为尘土的命运。

白塔寺公园面积不大，但它在中国的疆域变迁历史上，却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白塔寺残破的塔基所在，曾经是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而就是这座寺庙，见证了中国的一段重要的历史，在七百多年前，这座寺庙叫做幻化寺，大名鼎鼎的“凉州会盟”就在这座寺庙中举行。就在这座寺庙里，中国的版图增添了一百二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

凉州会盟的双方分别是来自青藏高原的吐蕃和来自戈壁草原的蒙古。凉州会盟，深刻地改变了中国的历史进程，也改变了中国的边疆形势。

先从吐蕃说起。青藏高原是一片非常特别的土地，位于平均海拔4000米的第一阶梯，横断山系、喜马拉雅山系、昆仑山系从四面八方将高原围了起来，青藏高原像一座闭合的高台，这片土地极少遭遇来自外部势力的干扰。公元600年左右，来自雅砻河谷的吐蕃部落强大起来，打败了象雄和苏毗，一统青藏高原。强大后的吐蕃，就像高山上冲下的山洪一般，气势汹涌，锐不可当，一举占领了整个河西走廊，包括新疆哈密到叶尔羌的广大地区，甚至还一度攻破了大唐帝国的都城—长安。可是吐蕃的强盛仅仅维系了300年，末代赞普朗达玛在大昭寺前遇刺，吐蕃土崩瓦解，进入了同样长达300年的地方割据时代。

吐蕃的政治与宗教总是连在一起，郎达玛灭佛行动，导致佛教活动转入了地下，传教活动变成了家族式的传承，其中就形成了家族传承的大派—萨迦派。萨迦派在藏传佛教的后弘期人才辈出，最为著名的就是广为人知的“萨迦五祖”。萨迦派在藏地的影响力越来越大，特别是到了第四代传人萨班·贡嘎坚赞时期，他广闻博学，精通十明学问，得到了“大班智达”的称号，他通过辩论挫败了诸多外道，成为闻名藏地的佛学大师和宗教领袖，从此他的影响力扩大到了整个藏地。。

再来看蒙古方面。蒙古自11世纪以来，就像是突然开了挂的脱缰野马，停也停不下来，陡然之间就由一个草原上的弱小部落变身为横扫亚欧的上帝之鞭。更令人恐怖的是，以成吉思汗为首的黄金家族，人人都是英才，个个都是豪杰。成吉思汗的四个儿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每一个人都建立了辽阔的汗国，他们的儿子一辈，仍然没有一个是次品。其中窝阔台的二王子名叫孛儿只斤·阔端，被封在了凉州，统治着从西夏到畏兀儿的广大地域。阔端王子接受了南下攻打南宋的任务，他从甘肃、陕西尝试了多次，但都无功而返。王子的目光终于落到了那片雪域高原上，占领吐蕃，然后从吐蕃迂回攻打南宋的后侧，这无疑是一个很好的主意。

吐蕃仗着高原易守难攻的优势，从来都是它对其他国家侵略如火，而藏地本土并未遭受过外族的入侵，但这一次真的不同，吐蕃的对手是如日中天的蒙古帝国。1239年，阔端派遣大将朵儿达攻入吐蕃，几番攻守，吐蕃见识了蒙古人的威力，蒙古也渐渐明白武力攻取吐蕃的艰难，朵儿达向阔端提出了招降吐蕃的建议。阔端对此建议深以为然，但谁有资格代表吐蕃来进行谈判呢？朵儿达推荐了好几个人选，可是阔端的眼光却落在了萨迦班智达贡嘎坚赞的身上。

公元1246年，年逾60岁的萨班带着他的两个侄子八思巴和恰那多杰，翻越了雪山，来到了凉州，在这幻化寺内，与阔端开始了深入的谈判。最终，蒙古和吐蕃达成协议，吐蕃归顺蒙古，萨迦派作为蒙古的代理人统治吐蕃。这一次会谈，吐蕃明确向蒙古纳贡，财政税收归附于蒙古；吐蕃对人口、财产造册报送蒙古，即人口管理归附于蒙古；蒙古派驻官员对吐蕃僧俗官员进行册封，即人事任免归附于蒙古；蒙古在吐蕃派驻军队，即军事防卫让渡于蒙古，至此吐蕃政军权力全面归于蒙古，西藏被正式纳入了蒙古汗国的版图。

凉州会盟，让西藏从此走上与中原王朝融合的道路，其后继承元蒙的明、清、民国等中央政权开始要求对西藏行使主权。同时，也让分裂了近400年的西藏重新建立起了统一的地方政权，西藏进入了200多年的萨迦治理时代。

凉州会盟，让蒙古人在西藏后来500年的历史上若隐若现。萨迦时代、帕竹时代、第悉藏巴时代，甚至到了七世达赖时期，蒙古人依然对西藏的政权有着重大的影响。蒙古人的文化也渐渐地影响了藏族文化，献哈达变成了藏族的礼仪，可可西里、纳木错这样的蒙语地名，成为了西藏的著名地标。同时，藏文化也深深地影响了蒙古人，藏传佛教成为了蒙古人的信仰，八思巴成为蒙古汗王的精神领袖，开启了西藏僧侣帝师制度，这样的传统一直延续到了清王朝时代。

凉州会盟的5年后，1251年萨班贡嘎坚赞在凉州圆寂，阔端为他在幻化寺内修建了这座灵骨舍利塔，而就在萨班圆寂的同一年，阔端也在凉州病逝。凉州会盟的两位主角在同一年先后离开了这个世界。有些历史人物就是这么神奇，仿佛他们是担负着特定的历史使命来到这个世间，而一旦使命结束了，他们就悄然地离去，回到了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