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张摞起的秋，见证了梦的跋涉

早晨六点，天雾蒙蒙的。马路上车流稀少，阵阵冷瑟的风顺着羊毛外套灌进了我的脖颈里，桂花冒出了一口温吞的热气，微微倾着身子靠在树下面颤微微地抖。我站在墨绿的漆皮公交车牌旁等，看见路过行人的影模糊在了浓雾的混沌里，唯有手中的豆浆还算热乎看。

忽然，一双鹅黄色的圆头皮鞋在我旁边站住。原本我没太在意，直到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从耳边响起，让人熟悉得恍然回到了很多年前分别的那个下午。日光暖洋洋地哈出了秋日早晨的热气，手中豆浆的温度早已被风吹得凉透，唯有从心底散发出的声声挽留还闪着馥郁桂花的金香。让我久久不能忘怀的，仍是那张在薄薄的白纸上唱着歌、追逐远方脚步的童年时的梦。

我撇过了头侧身看，那张清秀姣美的脸顿时映入了我的眼眶，一刹那，热热的、痒痒的泪在眼中聚集，万重思念的情深意切缓缓融成了嘴边的那一句可亲问候：“易老师，好久不见。”她大笑，俯身一把将我拥进了怀里，嘴里也喃喃的说着“是呀，真是好久不见了。”当年的她独自拖着行李箱，义无反顾地坐上了赶往县城里的大巴车，满怀希冀地到远方求学，留给我们这些学生的，不过是一纸泛了黄、淋着泪的告别书信，你说那轻薄的纸张，怎会承载这样重的思念？

这思念牵不住线挂不住缘，只知道遥远的地方不是故乡，那比故乡思念更重的月光也不止留存在纸上，鬓角旁白了的霜，是他们跋涉了很多年后才得以见到的诗和远方。那封书信被我高高举起，蜿蜒的轮廓被太阳描摹了一圈泛黄的金边，似蔷薇绽放般别在了我的耳后。

“在我愈发走远的人世旅途上，故乡是我唯一割舍不掉的缘，今日我的出走，在他日必然能换来更多孩子的辉煌。我不是为了摆脱贫困的家乡，而是要为了这片落后的土地摆脱世代贫困的命运，这便是我青春里唯一真垦且坚定的信仰。”那些年里她散落了一地的碎星星，被时光的暗影分割成了无数星星点点的泪光。让每一次我爬上山头沐浴在泛黄的日影里，都觉得好像所有事情都来不及，来不及去追，来不及去想，也来不及去和人好好说再见。

后来呀，阿爷总爱和我说，高歌吟唱的生命是漫长流光里的一瞬。是冬日雪夜里一次升起又落下的飘雪，是深秋原野里冷雨翩翩而至的静默守候，是马上要关闭的门缝里那寸留不住的光。我们这群扎根于泥土中长大的孩子，在穷乡僻壤里的春夏里，寂静地凝望着跃动的星辰，眼底划过了似流星般闪耀的火光，茂腾腾地怀抱着麦田里的泥土，小心地缝补着心中梦的颜色，在一针一线间描摹着这个世界的真实，我以为画像一个大大的圆，就能将糖果般的梦想塞进口袋里。

但直到现在的我才明白，落后不是我们永恒的命运，远方才是我们梦境里的幻想。她飞走了不回来，那么村子里飞出去的，可能就她一个人；她飞走了又飞回来，那么村子里，就将会飞出无数个她的未来。我又想起了她一字一句在日记本上敲下的那令我梦萦魂牵的柔软话语，“我们接受高等教育的目的，是帮助家乡摆脱贫困，而不是摆脱贫困的家乡，唯有我们留下来，才能让这文字般沸腾的血脉生生不息”。

纸张摞起的浓秋，见证了这片土地上的我们的跋涉与守候。不知道这时代还是否愿意摘下我们的梦，替热气腾腾的远方继续凝望，将我们眼中干涸的色彩填上，那如梦般闪耀着金黄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