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丨易明:远子客的歌

远子客的歌

易明

远子客不是一个好人。

在我的生活圈子中,我不愿结识这样的人。偷、扒、抢……没听人说他干过什么好事。然而,现实就是这样,你越是不喜欢,就越有可能要面对。

结识远子客,是在一次旅途中。同行的朋友里有一位叫强哥,他的一帮兄弟在我们旅行的目的地打工多年,未曾回过家乡。强哥甚是想念,电话联系后,晚上,我们就在一家餐馆与那帮兄弟聚在了一起。远子客也在其中。

初识远子客,他给我的第一印象还不算坏。平头、方脸、一米七几的个头,着中山装,看上去既精神又帅气,是一个令男人欣赏的男人。我们坐在一起,彼此以兄弟相称。“在这个城市工作好找不,来这里务工的家乡人多不多?”我们一边喝茶,一边向强哥的兄弟问起了我们比较感兴趣的话题。

我们专程来这个城市旅游,目的是想看一看大海,听一听她呼吸的声音。大海对我们的诱惑,

由来已久,但是在渝怀铁路和渝湘高速公路连通家乡之前,我们是不敢奢望的。这天,我们终于走出了大山,来到她的身旁,心情自然是激动无比。

眼前这个车水马龙的城市,对于我们来说,是陌生和充满想像的。远子客的身上具有和这个城市一样的活力和气质。起初,我没有把他列入老乡的行列。不过,他一开口说话,就真真切切地暴露了他的身份。

“莫小看这些蹬三轮的,狗日的一年也要找个万把两万块钱,活络(轻松)得像卵形。”望着餐馆门前来来往往的三轮车,远子客笑着对我们说了这样一句。也许他一点也没有想到,在他开口说话之前,从他的穿着和举止,我已对他的家庭和职业作了许多的猜测。我认为,他要么是当地的一个富家子弟,要么是一个成功的商业人士……

没想到,他随意说出的这么一句话,瞬间就打消了我心中的许多疑问,拉近了我们间的距离。远子客也是我们的老乡,这已毫无疑问,比他的身份证还真实。不信,你听他那口浓厚的乡音,和话语中夹带的那些不甚文明却经常挂在我们嘴边代表万能的词语。

晚饭期间,我们喝了些白酒和啤酒。远子客只喝茶水,这很出乎我的意料。在之前的交谈中,我已初步了解到,远子客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在这个沸腾的城市,他不会像其他老乡那样,进一个工厂安心务工挣钱,也不愿花一分一秒去考虑自己今后的人生。他成天游走于城市与城市之间,是一个昼伏夜出、飘浮不定的人。

“天黑就歇吧。”这是交谈中远子客说过的一句话语,带有悲伤,也有些无奈的情绪。起初,我没能理解他说这话的真正含义,直到晚上,在一家歌厅,他用歌声向我们讲述了他的身世和阅历。

十多年前,年少的他已有一颗躁动的心。母亲去世后,他与父亲相依为命。看到父亲整日劳作却未能改变贫穷的家境,他便放弃了即将完成的初中学业,像一粒蒲公英的种子,越过山川河流,飘落到这个位于海边的城市。

这里是另外一个世界,看不到青瓦错落、炊烟萦绕,也没有夕阳西下牧童归来的风景。鳞次栉比的高楼,在远子客看来,就像家乡山坡上疯狂生长的竹笋,有的很高,有的正在拔节。这里是一个又一个梦想的开端。川流不息的车辆和煕来攘往的人群,让远子客感到陌生惊奇的同时,也感到新鲜和振奋。远子客心想,无论是生是死,都要在这个城市赖上个一年半载。

夜幕降临。当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远子客第一次尝到了孤独的滋味。离开家乡时,他未给父亲留下只言片语。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每天除了在地里拼命劳作,就是把饭菜热在锅里,由成天不见踪影的儿子自行取食。远子客卷缩在车站广场上的一棵树下,凝望清冷的路灯,他想到了昔日的伙伴,想到了父亲梨田归来那疲惫的身影。然而,远子客并不甘心就此回家,他觉得那样他会很没面子。

为了生存,远子客去过工厂应聘,也到过商场求职,但是都被拒之门外。“没人肯收留我,也没人给我东西吃,那饿的滋味真难受啊。”远子客唱罢一首歌,主动向我们谈起了他初来这座城市时的感受和经历。“以至于看到别人手里拿着吃的东西,我就会不由自主地上前抢过飞跑……”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远子客从昔日的山村孩子王变成了一只名副其实的城市“流浪犬”:

捡食垃圾、夜宿草坪……还不时被人谩骂驱赶。远子客加入了流浪儿的队伍,并用拳头和刀棍逐渐树立了自己的威信。

“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手扶着铁窗我望外边……”远子客点唱的是歌曲《铁窗泪》。他唱歌时很动情,时而闭着眼睛,时而做出一些手势。闪烁迷离的灯光下,老乡们散坐在沙发上,喝啤酒、嗑瓜子,接耳私语。谁在唱歌,谁在跳舞,没人在意,只是在歌声开始和结束之时,真真假假地送上一阵响亮的掌声。

“月儿啊弯弯照我心,儿在牢中想母亲……”远子客至今已记不清母亲的面容。母亲生前未曾给家人留下一张照片,她离开人世时,远子客正在河塘边玩耍,邻居把他叫回时,母亲已永远闭上了眼睛。远子客不知母亲辞世时想对他说些什么,只记得母亲苍白的脸庞上挂有两行清晰的泪水。那泪水,有对人世的眷恋,更有对亲人的难舍。

远子客说,母亲在世时,他是母亲心中的宝贝。父母每天吃红薯、苞谷之类的粗粮,远子客吃的却净是白米。同龄的伙伴从坡上割草归来,远子客却仍然在热被窝里酣睡。因为是家里的独苗,父母对他是非常的溺爱。然而,这样的日子毕竟短暂。自从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远子客的生活就不得不重新改写。铁管里流出的水没有家乡的山泉清甜,他得喝;垃圾箱里的残食有点臭,他得吃;冬天的夜晚冷得要命,他得受。没有了父母的呵护,也没有了伙伴的邀请,初来这个城市时,远子客说,想找一个人说句话都是一件难事。

“城里的人戒备心太强,担心你是骗子,是坏人,没人愿意和一个陌生人搭话。”远子客说他在外游荡这些年,已不怕被人打,也不怕再挨饿。他看惯了冷眼,也受尽了歧视。冷眼让他逐渐没落了善良的本性,歧视让他无端滋生了心中的怨恨。他认为自己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今天不想明天的事,谁悲谁喜,也不会影响他的心情。在这个城市呆久了,远子客说,他早已洞悉城里人的生活习性。

农村人养狗护院,城里人防贼装的是监视器。这些对他都不重要。在乡村,他能让主人的狗儿一声不吠;在城里,他也能找到电子眼的盲区。我不知远子客为啥要和我们谈他的这些“聪明之举”。是“老乡”这两个字蕴藏的含义太深,还是游子在外思乡的情意太切?先前寡言少语的他说起话来突然变得滔滔不绝。我表面装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其实内心已清楚地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一直为世人所憎恨。

然而,不知为什么,那天晚上,我对远子客并不反感,也不鄙视。虽然他的生活写不出几行明亮的文字,但是我从他的歌声里感觉出他的内心还有一块净土,没有被污水侵蚀。

远子客说,他害怕遇上中秋月圆的日子,让他不得不想起他的双亲。小时候,母亲为了让他能够吃上月饼,悄悄变卖了陪嫁的手饰,结果在回家的路上不幸摔成了残废。这么多年,父亲多次托人捎话叫他回去,他却把思念埋在心底。十多年了,一个在外的游子,谁说不想念自己的家乡,想念自己的亲人。“远子客”这个名字就是最好的诠释。

远子客不敢回去。他害怕自己的劣迹给父亲抹黑,害怕乡亲们问起这些年他在外生活的日子。

他想把往事尘封,沉入海底;他想把污点洗尽,开始新生。但是,许多时候,这些念头都是生了又灭,灭了又生。他已掉进了一个染缸,已赖上了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

“我还不能死,父亲把我养大,我还未报答他。”远子客说,现在每月他都会按时给父亲邮去几百元钱,表达他的孝心,同时借此让父亲知道自己还活在人世。从来来去去的老乡们的口里,

远子客知道家乡已有了新的变化,土地对父亲的付出也不再那么吝啬。虽然如此,他打算归家的日子仍然遥遥无期。

“回到家乡,我能做啥?既不会干农活,也做不来生意。”远子客说,像他这样年龄的人,对土地的感情很淡薄,虽然是家乡生产的白米把他养大,但是他的心早已被城市的虚荣和繁华腐蚀。他宁愿游走在城市的边缘,不被吸纳,也不愿回到家乡接过父亲手中的农具。

“条条锁链锁住了我,朋友啊听我唱支歌……”远子客的歌声在歌厅里再次响起。我不知对他是该报以同情,还是应该尽快与他疏离。今天,他和老乡们在一起,看上去和谐友好;明天,他对待别人,对待这个城市,是否依然?我不得而知。在与他相识的短短几个小时内,我突然对自己感知的阳光一般的生活,写不出任何评语。不过,我知道,那夜远子客和我们在一起时,他没戴任何面具,比我们活得真实。

(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秀山县影视协会主席)

编辑:罗雨欣

责编:陈泰湧

审核:王 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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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0

标签:铁窗   在外   这个城市   老乡   夜雨   歌声   家乡   父亲   母亲   兄弟   城市   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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