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种种，盛开也许是偶然，凋谢却注定是必然

文|江徐

近黄昏，雨迷迷蒙蒙地下起来，越下越大，越下越认真。路灯下的雨色不同于任何地方的雨色。我走在人行道上，逆着光，凝望路灯下洒落的雨丝，簇簇纷纷，好似荏弱的箭矢射进路人心头，射中心头盛开后又凋谢的情事，升腾起新鲜的清凉的暖意，莫名的温柔的哀愁。

夜雨下得噼里啪啦，像是谁在秋夜熬一锅米粥，耐耐心心。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每到深秋，每次秋夜落雨，都会不由自主默念王摩羯这一联诗句。滨海小城，窗外无山，亦无山果落，山，水，山间落叶萧萧，水流汩汩波涛，都在旅人的心底。山月不知心底事，山意总比人意好。

那日秋高气爽，我从西湖边一个叫四眼井的山坡上下来，步行去净慈寺。并不信佛，也从不烧香，因为不信寺庙里那一套。倒是很想相信，好让漂泊的心有一个依傍，但我总不能因此掩耳盗铃地自欺。即便如此，每到一块地方，第一时间还是去往那里的古寺，除了其间可能蕴含的古诗文的韵味，说不清是一股什么力量在吸引着我，安慰着我，沉淀着我，让我一次次踏进寺庙的门。

从四眼井走去净慈寺的路叫虎跑路，路两边山坡上高树林立，葱葱茏茏。深绿，浅绿，幽绿，翠绿，明亮的绿，盎然的绿，高高低低，层层叠叠。路灯制成古钟式样----附近有李叔同出家的虎跑寺。没有风，阳光正好，慢慢过去，一路连绵不断铺天盖地的绿意。不必设定目的地，就在这样的路上走一走，被俗务与哀乐久坠的心也会舒朗起来。

看见一个身穿白T恤的男孩蹲在路边，剥一粒掉落的果子。而我兴致难得很浓，就走上前搭讪，这果子能吃吗？自己也辨不清这是一句疑问还是反问。他仰起一张笑脸，回应道，应该，不能吃吧。其实我只是想问一问，答案是什么并不重要，就像随手从枝头摘下一片树叶嗅一嗅，哪里会想到去了解它的纲目科属。继续向前走，想着这样一段已经成为过去的萍水相逢的缘分，从盛开到凋谢，非常清浅，不过刹那，犹如山坡上一朵不起眼的小野花。花要开，谁能阻挡？花若谢，谁能挽留？花即缘，一切花即一切缘。人人喜欢说“随缘”，又有几人真能随缘而遇，随缘而止，来去之间不恋亦不执？

走在路上，人们的各种相遇，无非都是萍水相逢的缘分。那天打车时从窗外闪过一个路名:萍水路，心里一阵悠悠的清凉。当我们抱着游戏的心态走在路上，哪一条路不是萍水路？哪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不是擦肩而过的陌路人？花开时欢欣，花谢时哀愁，要接受的似乎并不是花朵的凋谢，真正需要直面的，或许是事物凋谢时自己内心生出的哀愁。世间种种，盛开也许是偶然，凋谢却注定是必然。

虎跑路一角

相比视而不见的掩盖，看见与接受，更能安抚人心。不评价，不否定，不抗拒，只对心流作如实观照。内心世界的阴晴雨雪，若能提醒自己以旁观者的视角观望、审视，也就能借此方式将消极情绪从内心剥离开来，将情绪移至心的对面，成为西岭的雪、东吴的船、前川的瀑布、这些都与自身无着无染的存在。

秋阳滟滟，蓝花草开在虎跑路边，古钟式路灯的影子印在路面，花影疏疏，钟影深浓，都像是毛笔画上去的，或轻描两笔，或浓墨一泼。路人的车轮碾过钟影，也碾过生命依存的尘梦与秋阳的刀光。

林林总总，凡是成为过去的风景，回想起来总像是在梦中，或者发生在梦中梦中。

净慈寺钟楼

深秋的雨，声声滴在枕边，梦也被洇染几分点湿意。梦里又回到小时候生活的地方，翻建之前的老屋，窗户栏杆刷成天蓝色。落雨了，我和外婆坐在床沿呆呆望着窗外的雨，雨水琳琅。有两三片瓦，像书页一样在风雨中一掀一掀。我望着这样的风和雨，为瓦片随时可能掉落下来担着心。

东面墙壁中间位置最上端，有一扇小小的百叶窗，被一把白色羽毛扇遮蔽。也许年代久远，我眼看着羽毛从扇骨上松脱，又以慢镜头似的速度一根一根飘落下来，那些白色的，微微泛黄的羽毛。之后，百叶窗上呈现一个春卷大小的白色包裹。外婆幽幽告知，这是我母亲留下的。里面会是什么呢？梦里我没有打开看。这就是梦。梦总是这样促狭又意味深长，若有若无地藏着生命的奥秘。

给人安慰的事物，被净慈寺内一句佛偈记取:“踢去夕阳喝来明月，试问南北峰顶毕竟有甚来去。”

凡有所相，来来去去，有盛开，有凋谢。

更深入地想，世间种种，无所来去，也无所谓盛开与凋谢。

【作者简介：江徐，80后女子，十点读书签约作者。煮字疗饥，借笔画心。已出版《李清照：酒意诗情谁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