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破裂中重生

上周在深圳,不同于北京秋日的阴沉隐晦,秋天的深圳正在旖旎时分。以几无斑驳的碧空为画布,饱满的阳光向整座城市均匀泻下。完全没有令人不快的暑热,倒不时有爽快的秋风拂过,一切都恰到好处到仿佛被精心设计过。

香蜜湖附近是我在深圳最喜欢的地区之一。周边街道齐整,处处被绿意包拢,远方的山景来自塘朗山。除了香蜜湖水的温柔涟漪,这边还有福田地区最大的公园——香蜜公园。加之附近可供探寻的餐厅、咖啡馆与小店,香蜜湖是每次到深圳一定会去走走的地方。

这一次的目的地,是香蜜公园东南角的“四季花谷”中刚刚开业的崭新画廊——艺森空间。四季花谷毗邻花香湖,由多栋以空中连廊连接的别墅组成,艺森空间便位于其中一栋之中。

左:Sam Durant,《Tell it Like it is!》

从远处慢慢走近,先看到一个醒目的橘黄色灯牌,上有“Tell it Like it is!”,作品来自于美国多媒体艺术家山姆·杜兰特(Sam Durant)。杜兰特最擅将过往历史事件中的文字标语,通过强烈的视觉语言完成解构,并借此过程,试图剖析语言本身的深度涵义。

这正是艺森空间的开业展览“见你所见,感你所感”的展出作品之一。面对斑斓世界时,“见”与“感”出自每个人的本能,两者既通向了所有态度与观念,也是塑造自我性的必要流程,无论对于表达自我的艺术家,还是接收情感的参展者而言。

长井朋子,《猫咪帽子》

作为艺森空间的开业展览,“见你所见,感你所感”的参展作品很是引人关注。除了山姆·杜兰特的《Tell it Like it is!》,还有汉克·威利斯·托马斯(Hank Willis Thomas)的《108张一百元人民币》、德国知名摄影艺术家康迪达·赫弗的两幅珍贵的剧院摄影。

左:Candida Höfer,《库维利埃-慕尼黑二世剧院》

右:Candida Höfer,《华雷斯瓜纳华托三世剧院》

维克·穆尼斯(Vik Muniz)使用数百张明信片碎片完成的《埃菲尔铁塔》、奈良美智的《无题》、大谷工作室的雕塑《面具搏斗者》也在展品之中;另有托尼·贝凡(Tony Bevan)、草间弥生、长井朋子的几幅经典名作。多种艺术形式与表达哲学在几间展厅中依次并列,来者漫步其中,自会汲取到各类非日常之感知。

左:罗旦,《Flowing》

右:大谷工作室,《面具搏斗者》

除却世界各地知名艺术家,艺森空间也展出了如今在国内备受关注的青年新锐艺术家作品,比如罗旦简洁而带有神秘感的雕塑《Flowing》,与朱丽晴极富个人色彩的画作《深海》、《珊瑚》与《盐湖》,出自她的《裂痕》系列。

好友曾收藏过朱丽晴的作品,使我也一直对这位出身香港的青年艺术家颇为关注。她的画作常常辗转于抽象与具象之间,在兼备张扬与沉静的色彩中,突破性的龟裂成为了其作品的视觉标记,那里镌刻着个人对生命的思考与隐微的情感记忆。

朱丽晴,《珊瑚》

当日在艺森空间,我们也有幸遇到了朱丽晴本人,与她交流了其个人创作与心路历程的一系列问题。

24HOURS:强烈、密集、令人遐想的色彩似乎是你创作的个人特色之一。伴随着这两年疫情对我们生活的侵袭,你的画中色彩似乎也趋向于温和与明丽了?

朱丽晴:我是觉得这两年自己的画作体积越来越大,看上去却更能让人感到沉静了。在浓烈之中会有一点温和的感觉,不止是纯粹的奔放。

24HOURS:这个趋势会延续下去吗?

朱丽晴:这一点大概要再过半年才能知道吧。但不管怎样,个人的经历与情感,一定会映射在创作之中,这一点毋庸置疑。就像为什么说,女性艺术家会仔细考量感情对自己的意义,感情会直接影响到创作本身。

24HOURS:这样的影响也不是负面的,更多是强烈且不可控的一种影响。

朱丽晴:的确如此。毕竟无论何时,生活本身都至为重要。

朱丽晴,《盐湖》

24HOURS:你以前说过,自己受Alberto Burri 的影响很深,我也的确从你的作品联想起了他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广泛尝试的裂纹画。但和Alberto Burri 作品中的理性美相比,你是否借助那些裂纹,做着更为私密、隐微与个人化的表达?

朱丽晴:就像种子冲破了大地,在冲破的一瞬间形成幼苗,一点点裂痕也就自然产生了。随着时间轮转,幼苗会长成茁壮的大树。所以对我来说,裂痕是憧憬、突破与重生,是充满力量的存在。我总想试着抓住破裂的那一瞬。

24HOURS:根本来说,裂痕本身,还是力的体现。

朱丽晴:是的。或者说,有裂痕,却没到破碎。那是在平静与破碎之间刚刚好的状态。也正是我的追求。

《盐湖》中的龟裂痕迹

24HOURS:从这一点上,我觉得你很达观,似乎超过了一名97年出生的年轻艺术家对生活的体会。

朱丽晴:十八岁时就被圈内人说年轻,二十二岁时也被说年轻,希望三十岁时大家还能这么说。

24HOURS:外表的年轻很容易判断,与此相对,看到你的画我会觉得,它们好像来自于一名经历丰富的创作者。关于这一点,我知道你从小患有妥瑞症(Tourette Syndrome),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你的生活,让你得到了一些不同于同龄人的感受吧?

朱丽晴:是吧。其实,得妥瑞症的孩子,会很容易在学校里受到霸凌......这算是多动症的一种,因为它,我在看书时是无法集中注意力的,似乎每个字都在跳动,因此很难好好地念出书中的一段文字,大部分时候只能听电子书才行。

24HOURS:即使今天也有影响吗?

朱丽晴:会有,比如坐飞机时,我还会抖动得很厉害。在特别安静和密闭的环境下,会很明显。得这种病的人,至少玩不了123木头人了。

朱丽晴,《浅海》

24HOURS:但你似乎也试过在妥瑞症的刺激下进行创作?

朱丽晴:对,有几次我特意把自己关在密闭的画室内,周围没有他人,如此变相地“刺激”自己,让身体引导自己,完成绘画。

24HOURS:如今你更多以什么心情面对这种病症?

朱丽晴:以前不好的回忆,其实已经释然得差不多了。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也有些“感恩”于这种病吧。毕竟最初开始创作的20%的原因,就是来自妥瑞症,那时候我就发现,除了画画之外,所有的事情我都无法集中。

24HOURS:因此,绘画对你是一件与生俱来的事情。

朱丽晴:也许与生俱来这一点,刚好占到做好它的一半条件,所谓“灵感”;剩下一半,靠的是从两岁到十八岁,我在不同地方的关于绘画的浸染与学习,从香港到佛罗伦萨的艺术学院,再到西班牙和美国,各种技法的修习。

24HOURS:个人看今天的《深海》很有感触,似乎是恐惧之中留有一点期冀的感觉。

朱丽晴:《深海》来自于我在海洋节时的创作。实际上我已很久没有看过大海了,骨子里,我对海洋是很恐惧的。但在恐惧和挣扎中,又有一种边界感,因此就这么画出来了。强烈的感情往往通向创作的欲望。

朱丽晴,《深海》

24HOURS:和以前相仿,这幅画在色彩上非同凡响,带一种暧昧的美丽。你是如何理解自己画中的色彩的?

朱丽晴:说到这里,也想分享多年前刚刚做职业画家的时候,内心很复杂,也有纠结,往往从爱好到职业都会经历这过程吧。就像很多音乐家,成为职业者后反而失去了灵感,我也差不多,在职业初期,经历过长达半年多的无法创作的低谷状态。后来帮我走出这个阶段的,还是生活本身,那时我试着拍下所有映入眼帘的印象深刻的色彩,也会为了记录自然的色彩特意去爬山野游,斑斓、复杂的色彩帮我找到了感觉,慢慢走出了那个阶段。

24HOURS:这让我想到了达明安·赫斯特(Damien Hirst)创作樱花的故事。本质上,是用色彩决定了创作。

朱丽晴:是的。现在我画一幅画,画到一半,隔几天再看,就觉得想把色彩都换掉,因为情感已经有变化了。就像真实的深海其实是浅色的,并不是《深海》中的深颜色。其实那次我是看到了狂风暴雨下的海面,不知不觉中,就把海的色彩描绘得越来越深了。

24HOURS:就个人的感觉,看到并不“真实”的色彩,却联想起了真实的海面给自己的感触。

朱丽晴:是的,表象的真实常常并不重要。

朱丽晴,《岸边》

24HOURS:这几年,你的描绘对象范围愈来愈广,包括这次的《盐湖》《珊瑚》,对它们的创作欲望,也是来自一些具体的记忆吗?还是认为它们可以映射一些难以言说的情感?

朱丽晴:情感、经历、与所见所闻,三者是三足鼎立,不可分割的关系。更多时候,绘画看的还是当下的感觉。有一次,我在很生气的状态下用三十分钟完成了一幅画,觉得画得很丑,就藏在了阁楼。后来有位藏家来选画,没在其他的画上找到感觉,却偏偏看中了那一幅,感觉的弥足珍贵总能被各种现实所佐证。

24HOURS:半小时......除了这样极端的时间,完成一幅画一般需要多久?大多时候是偏向于弗洛伊德式的、一蹴而就地描绘,还是在偏于稳定的状态下慢慢勾勒?

朱丽晴:最长的一幅超过一年都没完成,最短的就是那幅,带着愤怒去完成的作品。当然,所谓时间是不可控的,我能做到的,就是每天画,有时间就画。

24HOURS: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朱丽晴:之后的展览在上海,上海后会去往北京,与餐厅“未来味觉”合作做一场展览,那间餐厅的建筑我很喜欢。大的计划上,接下来将去德国和英国进修,再读个博士。学习和感受永远没有止境。

24HOURS:你以前曾对实验艺术表现过兴趣,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创作探索呢?

朱丽晴:之前各方面的事情都是我一个人操刀,现在我的工作室刚成立,有了独立空间和一些合作者后,肯定能有更多精力做各种尝试。

24HOURS:我很喜欢你之前用奢侈品元素做的“面条”“小笼包”(来自《饭堂》)。最有趣的是作品与现实的对应。《饭堂》的不久后,上海被全面封锁,在一段时间内,食物真的成为了“奢侈品”。

朱丽晴,《饭堂》

朱丽晴:哈哈,这也是创作有意思的地方,谁也不会想到之后很快会有那样的事情发生。我很喜欢实验艺术,在我的理解中,那更像“玩”。

24HOURS:完全没有边界地创作和传递灵感。

朱丽晴:嗯,之前正统的绘画是我进入市场的唯一方式,很少在艺术上“玩”过。现在,我会试试各种表达方式。比如将自己的唾液放在小瓶中,放大来看,觉得口水的细泡也很美。

24HOURS:实验艺术或许是未来的理想之一,但你的作品也是充满底蕴的。我知道,从很小开始,你便从水墨画艺术家蔡布谷那里接触到了中国画。

朱丽晴:蔡布谷老师那时给了我一个最自由的创作空间,他会告诉一个小女孩,想画什么就画什么,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影响。

24HOURS:你觉得水墨元素,在你的画中如今占有什么位置?

《深海》的龟裂与浓重之蓝

朱丽晴:譬如我现在会使用“泼墨”,当然泼的是亚克力,不是真的水墨。一种更缥缈的东西。“影响”,还是一种更缥缈的东西。

24HOURS:就像保罗·克利(Paul Klee)在突尼斯旅行时看到清真寺,被其色彩打动,创作由此进入全新阶段。你的作品中很多都关于自然景观,对你而言旅行想必也是重要的,最近一次印象深刻的旅行是去哪里?

朱丽晴:我觉得是银川,我去了腾格里沙漠中的乌兰湖,被称为“世界的心脏”,沙漠中那样的一片红色让人感到震动,是难忘的色彩。过一段时间,想去湖北恩施看看,那里的大峡谷被称为世界的裂痕。裂痕......我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24HOURS:谢谢你的采访,期待之后的新作品。

朱丽晴:谢谢你。

朱丽晴与她的《盐湖》

对一些观众来说,画中那些深刻的裂痕、迷离的色彩,让朱丽晴找到了在斑驳世界上印刻自我意识的方式,因此她的画作带有天然的“治愈性”。然而,裂痕内部不断迸发出的新生之力,强烈色彩中暗暗蕴含的静谧,在更宏观的角度上,也许通向着更深邃的“治愈”,于超越艺术家的本我后,抵达的更宽广的范围之中。

撰文&摄影 Narciss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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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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