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我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坐下来,前面是海。首先是脸颊,感到与波浪推涌类似的触摸,继而,衣襟和稀疏得不成样子的白发都抖颤,知道风来了。心头冒出徐志摩名作开头的诗句。然而,此刻为应景,把它改为:“我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为什么?翩翩年少的徐氏,描摹的是热恋——被激情灌了迷汤,找不着北。“我是在梦中,/在梦的轻波里依洄”。我足够老却清醒。然则,是可悲还是可喜?风能解答么?

午后,蓝天一碧,阳光明亮。刚才,去离家十多个街区的大街寄书和购物,回头走时,经过这一个“图书角”,便在用粗大花旗松树干做的靠背长椅坐下。风从西南面吹来,与我面西的坐姿成一斜角,恰到好处的速度和力度。眼前,能动的都动起来了,地上的狼尾巴草、金星菊、可供烹调的蒲公英、蕨菜、马齿苋、金银花,以及头上的尤加利树叶子,以相同的节奏痉挛。我给刚从休斯敦城区迁到州首府奥斯丁的友人打电话,他没接。想不起还可以和谁不着边际地扯淡,关掉手机。从购物袋拿出一包番薯干,中国台湾出产的,价高,味道确实不错。打开盖子,将橘黄色的一块放进嘴里。想起家乡地摊上的一箩箩番薯,紫红色皮,细小,残缺,从前一斤至多卖两三分钱。然后,一幕幕,久违的家乡,自留地的菜蔬,篱笆上激昂的牵牛花,旁边是雄鸡弯曲的爪子……

思绪绕一个圈,回到眼前。风是忽略不得的,极目处的太平洋,以层层叠叠的白浪提醒我。可是,风和我,谁会记起呢?知道与不知道风在哪一个方向吹,谁在乎呢?“我们和那因一颗露珠坠落其上便颤抖不已的玫瑰花苞又有什么两样呢?”尼采如是问。要让我回答:二者差不多。卑微地活一回,从虚无来,回到虚无去。有例外吗?只有风,它抚摸一切,检阅一切。记起宋人苏舜钦的绝句《和淮上遇便风》,它写到行舟淮河,遇上顺风, 快则快矣,但不满足,“应愁晚泊喧卑地,吹入沧溟始自由”。“喧卑地”即人间,和太平洋比,舟从哪一处得到较多自由?形而下地看,当然是前者,尽管又喧哗又卑俗。然而,诗人所追求的,只有白浪翻腾的大海才能提供。

回到眼下,风吹过,不留痕迹。我却能记下,作为纪念。“记下”这一行径耐人寻味。它隐含“让别人知道”的成分。且不无荒诞。即如日记,你如果全心全意于生活本身,那么,日记是作壁上观者对“日子”的单纯记录,抑或自身是“生活”的部分?若后者属实,那么,你多少是装,为了给别人看,不够纯粹。荔枝树下现摘现吃的孩子,不会即时写下荔枝多么鲜甜,其味道只由味蕾记载。

就这么想着,本来可以站起,往前走十来步,打开从不上锁的图书箱,这是爱书的慈善家捐出来的,里面直排的书有如等待出征的兵士,读者阅读就是它们拼杀沙场。可是我不想,为了风的缘故。西南风于青春记忆,是潮润、性感、幻想还有黏滞。于老年,它促我深深沉浸于无形无影却以肌肤接纳的大海,被它洗涤,被它吹干,让它把幸存的梦境送上蓝天。明白风的方向,是凭吊,为了失去“她的温存,我的迷醉”吗?也许。(刘荒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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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3

标签:休斯敦   淮河   尼采   花旗   方向   白浪   太平洋   番薯   荔枝   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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