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生死

记忆里的故事之七

直面生死》


时间是良药,能治愈一切。曾经遭遇的变故,让我很长时间不能回头去直视过往。随着时间,最初撕裂的伤口慢慢结痂,然后,它开始脱落,柔嫩的复元处逐渐变得坚韧。

在岁月里,我被亲情友情治愈着。八年过去了,转身回望那段日子,北京肿瘤医院那间充满善意与温暖的病房里,那一张张与死神搏斗的面孔,和他们一个个背后的故事,那些让我心灵震颤的场景,曾给予当时绝望中的我勇气和力量!

面对死亡,他们也怯懦恐惧过,他们本能的善良即使在死神面前也自然流露着。对世间的留恋、对亲人的不舍,对命运的不甘,这些七尺男儿曾怅然悲泣过,死神面前也开怀大笑过……

我与他们朝夕相处了九天,这九天我与他们一起直面生死。八年过去了,在平和中,我用这篇《直面生死》记录九天难忘的日子,以此缅怀过去那段岁月……

2014年的三月份,北京肿瘤医院介入科的一间大病房里,住着九个病人。这间病房与护办室对门,是这个科室最大的病房,两扇门推开面对的是三排病床,每一排三张床。

病房里白天人多,每位病人的家属 、护士穿梭其中。晚上,当地家属回家,外地的家属就去附近宾馆。靠墙一排的8号床位,是一位身上有刺青,有着江湖义气的大嗓门病人,是北京近郊人。没做介入治疗时晚上可以回家,让我在他病床上休息。这样,我就是唯一一个24小时呆在病房里的家属。

进入介入治疗的患者,心里都明白自己的病情。这里的气氛和一般医院的气氛不同,从走廊就能感觉到凝重压抑。


慢慢的,觉得这间病房气氛更是压抑。对面九号床上一位五十多岁的病人,总是表情凝重,很少同病房的人说话 ,尤其是他一双眼睛,不怒自威。眼神从脸上扫过,锐利的像能看破心底。偶尔有来看望他的人,也是毕恭毕敬的站立在病床边。

早上九号病人出去吃饭时,病房里的气氛能好一些,彼此打个招呼,询问一下各自的病情。他一回来,人们就不怎么说话了。 第三天的上午,轮到九号床病人做介入治疗。中午时分,他术后回到病房,护工和他的儿子把他抱在病床上,儿子有事,交代一下护工就走了。饭点也快过去了,他不吃医院餐厅的的饭,每天都去外面吃饭,护工也安顿好连忙出去买饭。

护工走后不一会,他身体不安的扭动。介入治疗是从大腿根部动脉血管里进入,然后随着血管穿入让药物到达病灶,术后用直径一寸左右的圆金属片固定压着。术后两天平躺着,严禁来回晃动,更不能翻身,医生说,科室曾经有翻身金属片偏离的意外,大腿根部动脉血喷发到两米高。


术后医生都严重警告,乱动危及生命! 凡是要做介入治疗的人都明白,术后活动是大忌,尤其他还是刚做完不到一小时的中午时分。 忌惮他的威严,人们也没有说什么。他伸手把床边的拉帘拉住一半,另一半够不着,我以为他不想让人看见术后疼痛难忍的样子,就走过去,帮他拉好帘。

中午的病房里静悄悄的,有的在午睡,我看着走廊里书报架上的一本杂志。这时,从对面床边飘来一阵阵恶臭,布帘里他抬起上半身,伸出手在床头柜上摸索寻找着。我一下子明白了,走过去拉开帘的一角。盖在身上的被子在一边堆着,术后一丝不挂的他躺在床上,身下一大片稀便,铺着的蓝色隔离垫上到处都是。


见我走过来,他连连摆手,自己挣扎着要翻身去拿手纸。我走过去,把他要翻过来的上半身板过来,对他说“不要动,你是病人”!我转身伸手拉住帘子,把自己也围在帘子里。

几个月来求医问药的路上,我懂得身强力壮的人突然被疾病击倒的无助,也深知他们心里强烈的自尊。他没有选择呼叫护士,就是明白年轻的护士来了又是一番开窗、清洗的喧哗,他强烈的自尊心,让他在拉肚子大便失禁时,强忍着要自己解决。他不能忍受在大家面前一丝不挂的被护士擦洗,忙碌的护士是顾不上体谅他的这份自尊的。

病魔已经夺走了他们的健康,还在残忍的一点点掠夺他们守护的尊严。这些曾经身强力壮的七尺男儿,在病魔面前拼尽全力不想认输。

同样,我也没有选择呼叫护士。平静的让他一只手护着伤口,一只手支撑着床将臀部抬起,我撤掉隔离垫。他脸上泪水,鼻涕横流,我递给他纸巾。这个眼神锐利的硬汉,捂着脸,身体剧烈的抖动着,再刚强的汉子,在凶残的病魔面前,只能无奈的忍声痛哭着。


如此坚毅的人,无助的掩面痛哭,我懂那种无奈的悲凉。面对术后一丝不挂异性的身体,我没有觉得尴尬,心底有着深深的悲悯!病床边不远处就是洗漱台,我打了一盆热水,给他擦洗身体,换上干净的隔离垫。收拾妥当后,然后拉开帷幕,平静的扔掉垃圾,没说一句话,回到我们六号床边继续看那本杂志。

病房里依旧静悄悄,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病友们好像都在沉睡着,而变化,就从这静悄悄的中午开始……


下午,没做介入的病人都去不远处的街心公园走走。快到吃饭时间了,我们回到病房,看见自己床头柜子上,堆满了东西。有水果、香肠,还有一盒热乎乎的饺子。


以为是别人放错了地方,挨着我们的北京病人家属说,“老吴打电话让我给你们多带一盒饺子”,水果是对面九号床的护工回来特意出去买的,香肠不知道是谁放过来的…

夜晚,医院九点半就熄灯,我在8号床上休息,相邻九号病人。病房晚上不拉窗帘,外面的灯光映照下,也能看见轮廓。

寂静中,九号病人打破沉默, 问我,“弟妹,你也喜欢看书”? 我回答“从小就喜欢”。 于是,他说起了他的故事:他是山西人,九岁时父亲去世,跟着母亲改嫁,继父嗜酒,经常打骂他和母亲,十几岁时,他放羊,不小心羊把作业本撕碎吃了几张,他气的追赶着羊,被继父看见,痛打他一顿,胳膊被打骨折。从那以后,他发奋学习,立志要学法律。 [图片] 几年后,他以当地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吉林大学法学系,毕业后从基层一步步做起,成为山西省某市的公安局长……


我倾听着,这才明白他锐利洞察心底的眼神,原来是多年职业练就的。他的声音低沉,黑暗中,对面床位传来一句“我也是九岁父亲去世”。 原来,病房里的人都没有睡,都在安静的倾听。刚才说话的是在包头科技大学毕业、在北京工作了三十多年的、给我们带饺子的五号床吴大哥。

吴大哥讲了他的故事,他是桥梁工程师,辛苦工作三十多年,在北京、海南,大连都买了房,准备两年后退休享受生活,却被病魔缠身。接着每个人介绍自己。有来自淄博酷爱画画的,有海拉尔的出租车司机,有郑州的高中教师,有靠羊绒起家的中旗商会会长,也许是黑暗中让人放下戒备,也许是受气氛的影响,也许是深知自己将要离开这个世界,有更多倾诉的欲望。病房里的人各自聊起他们生活。没有了戒备,真诚的讲诉自己的病情和未尽事宜的遗憾。


第二天清晨,像约好了似的,相互间不再称几号床,而是哥与弟。与我们来说,“山西大哥”“北京大哥”“淄博大哥”…,九人中,只有中旗商会那位是称为“老弟”,其余都是大哥。

一切发生着改变,死气沉沉的病房,有了欢快温馨的氛围。白天,山西大哥经常打发护工去买东西,护工大包小包提回来,每床一份。别人出去遛弯,买回来吃的,每个床头柜上都会有。护士也开玩笑的说“发生什么事了?你们是被天使点了穴吗?”

让我难忘的是,从那晚破冰以后,每晚熄灯后,大家就开始讲诉,这时,我晚上休息睡的床铺主人加入晚间“卧谈会”,他也讲了他的故事:他是北京近郊拆迁户,在北京近郊自己盖了别墅,感慨自己没钱时身强力壮,有钱了,却时日无多。他的话,是同病相怜的病友都有的遗憾。


大家谈各自的生活,更多时候是讨论生命最后时刻该怎么办?声音里,有恐惧,有无奈,有不甘!

黑暗中,我百感交集,躺在从护办室租来的折叠床上,倾听他们的故事。这些被病魔缠身的中年男人,有着太多的不甘,与疾病搏斗中,他们也清醒的认识到自己的结局,在家人朋友面前,他们把脆弱恐惧隐藏起来,缄默不语,好像他们对死亡茫然无知。在这些与他们同样命运的病友面前,彼此都摘下了坚硬的面具,还原那个真实的自己。 他们畅所欲言,讲诉自己的恐惧、怯懦,和对家人的歉疚,感觉自己拖累了家人,声音里总能听到哽咽…他们说着没完成的心愿,也想象着如果能重活一次,该怎么活……


我默默倾听着他们的话语,任眼泪在黑暗中肆意淌下,心碎这世间无奈的别离,他们真正诠释了“无能为力”四个字无助的悲凉!

入院的五六天,我休息的床位上北京近郊那位病人,身体指标已经达不到介入治疗的标准,要出院回家静养了。气氛有些沉闷,空洞的安慰话太显苍白,大家都知道回家静养的真正含义。

临走,他真诚的感谢每一位病友,说他几年来的求医住院,从来没有这次的暖心。走到门口,他转身向病友们抱抱拳,说了一句“兄弟们,我是最先报到的那一个,你们多保重!”病房里能下床走动的病友和家属,都站在走廊里送别,他的背影瘦弱单薄,无助而悲怆……


一早等在病房门口等着入院的,是一位大兴安岭伐木工,不到四十岁。夫妻俩都是火爆脾气,妻子抱怨丈夫不听劝,经常喝酒导致生病,丈夫听的不耐烦,天天吵架,病房里的人经常劝架。

病房门口上方,挂着电视机,正是那几天,马航370客机失事,每天关注着搜救工作。报道还是搜寻无果,人们天天关注着。

一天上午,电视里公布遇难者信息,突然,“淄博大哥”一脸神往的说:“要是咱们能提前知道就好了,把他们替下来,我们去!”一句话激起千层浪,病房里的气氛热烈起来,他们谈论着要是自己是其中一位遇难者就好了,不必在恐惧煎熬中等待,瞬间就能奔赴死亡。而且还不用拖累家人,还能有一大笔保险赔偿金。他们甚至羡慕客机上面的遇难者……


我的眼睛湿润了,这一幕让我心灵震颤,他们知道与死神搏斗,自己是弱者,在奔赴死亡的路上,他们还在惦记着亲人以后的生活!那一刻,我心生力量,告诫自己一定要好好活着。因为每一天平凡普通的日子,都是这个群体竭尽所能想要拥有的!

眼睛看着屏幕,关注着遇难者的信息,大家各自选择着想要代替的人。他们脸上的虔诚认真,仿佛真的能替代乘客去死亡。遇难者中有个知名画家,酷爱画画的淄博大哥急忙说“我替他去”,大家正盯着屏幕,后面传来大兴安岭伐木工瓮声瓮气的声音“我不用看,就替那个最小的孩子,他没老婆,不用和讨人厌的老婆吵架”。他媳妇正好给他洗头,故意停下不洗了,他满头泡沫爬在床上……

病房里的人哄堂大笑,对面护办室护士惊奇的进来说“她参加工作几年了,在这里没听见这么大声的笑过,隔壁病房的人,也跑过来看发生什么事了”。

面对病魔,他们怯懦恐惧过。可是,面对死亡,恐惧是人的天性,面对无法改变的必然结局,又有几人能做到坦然无惧的等待死亡?虽然与死神搏斗中,最终他们输了,可他们能直面生死,坦然的接纳自己的结局。能做到这些,在我眼里,就是勇者!

出院后,大家各自留下联系方式,有空交流病情。记得44岁酷爱打高尔夫的中旗商会会长的微信,头像是他挥舞高尔夫球杆,个性签名是“要是肿瘤是颗高尔夫球,我一定能让它出局!”


一年后,我在弟弟小超市里,手机提示音响起,我打开一看,山西大哥的微信里写着“大哥的大限到了,我走了!弟妹,好好活着!以后看书多看看人物传记”!我泪奔…… 我一直在姊妹们中被称为“胆小如鼠”,与这些善良的晚期病人们朝夕相处九天,尤其是夜里,面对他们掉光的头发,苍白的脸,形销骨立的身躯,我没有恐惧,知道他们都是善良的人,心里只有悲悯!

任何经历都不是毫无意义的,有些记忆深刻的场景,会转化为一种能量,让我懂得好好活着,因为,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恩赐!

和这些与死神搏斗的人们相比之下,我们是多么幸运,而许多人却对自己的幸运一无所知,还在纠结怨愤中生活。好好的珍惜每一天的日出日落吧,我们习以为常的平凡日子,却是这些人拼尽全力也得不到的奢望!


八年过去了,他们已经相聚在天堂。我相信,天堂里他们一定都有着浓密的头发和微胖的身躯。也一定会面色红润的经常在一起喝茶谈天……

以此文,纪念那些与死神搏斗过的善良人们,愿天堂里还有他们爽朗的笑声! 如果有来世,希望他们能顺利到达想到的地方,然后幸福美好!



我的系列故事《记忆里的故事》从一写到七,就此告一段落。 故事里有温暖,有欢乐,也有遗憾,有暗伤,随着时间它们慢慢释然。

文字是倾诉、是自我疗愈,更是释怀后的淡然…

生活在继续,现在经历过的点点滴滴,又将是多年以后记忆里的故事,愿我那个时候书写它们,生活的底色不再沉重,我的文字将是欢快的,明亮的,不再有遗憾,只有对生活的喜乐,与豁达平和的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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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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