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实录：有偏门的小保姆

去年夏天，女儿生了二胎，我去上海给她带孩子。

家里请有月嫂，我的工作主要是送女儿的大宝上下学，辅导她写作业，以及她的饮食起居。

大宝再有一年就该上小学了，这一年正是幼小衔接的关键期，女儿女婿花大价钱把她弄进了一所比较高端的幼儿园，从这家幼儿园出来的孩子，可以直接上那所教学质量比较高的小学。

开学第一天，我送大宝去报到，被一个前来视察工作的、看起来像是领导模样的女人叫住了：“请问，你是不是……李主任？”

我被这个多年不曾听到的称呼惊到了，满脸疑惑地盯着眼前的女人：“你认识我？”

女人笑了，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我是陈艳啊，李主任，你不记得我了？”

我仔细端详着她那白净的脸庞，虽然岁月已经在上面刻下了些许风霜，但用心比对，那张脸还是跟二十多年前的记忆高度重合。

刹那间，他乡遇故知的喜悦瞬间包裹了我，我的心尖不由颤了一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是小陈啊，真没想到这么多年后能在这里碰见你，你是在这里工作吗？”

陈艳告诉我，她跟老公来上海工作快二十年了，兜兜转转干过很多工作，现在是这家幼儿园的园长。老公现在在一家知名设计院担任要职，儿子也已经上了大学，上海的一所985。

听了她简短的介绍，我的心里除了艳羡，还有一股由衷的敬佩。

这样一个永不服输的、一直在跟命运抗争的女孩子，值得过上她想过的生活。

2

上个世纪90年代末，我在老家市里的一家国企干办公室主任。

一天，上边领导从车间给我调来一个文员，就是陈艳。

当时，她大概也就二十出头，生得眉清目秀，皮肤白皙，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清澈透亮，梳着高高的马尾，整个人身上洋溢着蓬勃的青春朝气。

跟坐办公室的其他小姑娘比起来，她有一点与众不同，那就是衣着朴素，脸上不施粉黛。

要知道，那个年代能进办公室工作的年轻人，非富即贵，哪个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陈艳的清汤寡水，成了一个别具一格的存在。

只过了没几天，我就对陈艳好感倍增，她不仅业务能力强，工作效率高，而且还很有眼色，勤快，不需要特别交代，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干得有条不紊。

听说，陈艳学历并不高，初中毕业只上了个技校，后来通过招工进了厂，在车间干了几年，通过自学考试拿到了大专文凭，又自学了办公软件，这才被领导慧眼识珠，调到了办公室工作。

凭直觉，我觉得陈艳背后肯定有靠山，要不，就算会一些办公软件，也不会轻易从车间被调到办公室。凭直觉，我觉得陈艳背后肯定有靠山，要不，就算会一些办公软件，也不会轻易从车间被调到办公室。

不过，这不是我操心的事，小姑娘勤快懂事，工作能力强，我就很满意了。

陈艳生得清纯水灵，人缘又好，没过多长时间，办公室以及其他科室的大姐阿姨们就开始给她介绍对象。

可陈艳眼光高得很，相过几次亲后，都以不合适为借口拒绝了。

于是，背地里就有人传她的闲话，说她一个农村来的小丫头，有什么了不起的，还这么牛。

一天，财务科一个大姐来我这送资料，也开始了八卦，说陈艳不知好歹，她把她娘家堂弟介绍给她她都不愿意，堂弟是正式职工，父母亲也是工人，她以为她是谁呀，眼睛都长头顶上去了。

旁边一位大姐神神秘秘道：“你还别说，她来头还真不小，听说她是市里一位领导的女儿。”

财务大姐嗤了一声，抛出一个不屑的眼神：“我早知道了，什么女儿，说白了就是一个免费的小保姆，还真把自己当公主了。”

我听得云里雾里，说实话，当时我一边忙工作一边顾家带孩子，真没工夫关心别人的家长里短。

有关陈艳的身世，那是我第一次听到。

后来，我又陆陆续续听到了许多关于陈艳的传说。

当时给我的感觉就是，这个女孩不简单。

3

陈艳本不姓陈，而是姓张，名张艳，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丫头。

九十年代初，张艳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当时高中招生名额相当少，大多数农村家庭的孩子都逃脱不了初中毕业就辍学的命运。

除了考上中专高中的，还有一个改变命运的途径，那就是有城镇户口的孩子可以去读技校，毕业后可以进工厂当工人。

张艳想去读技校，可她是农村户口，按照政策，根本没资格上。

张艳爸不知从哪扒拉出他家一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在市里当领导，就备了厚礼带着张艳上门去求了。

当时亲戚的态度并不热情，可还是答应想办法试试，是敷衍还是真心就不得而知了。

可最后，这件事竟办成了。

因为张艳每隔三两天就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跑到亲戚家送各种农产品，去了后也不认生，挽起袖子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叔叔婶婶叫得相当亲热，但闭口不提上学的事。

亲戚当然心知肚明，不动声色地帮张艳办好了入学手续。

张艳上技校的三年，几乎每个周末都去亲戚家，到那根本没把自己当外人，该吃吃该喝喝，活也是看见就干。

一大家子的衣服床单被罩都洗得干干净净，晾了满满一阳台，成了一道别样的风景。

家里有客人来，不知情的还以为张艳是这家的闺女，当着张艳的面，亲戚也不好否认，就打着哈哈说，是，是我闺女。

于是，张艳趁机改了口，叫了亲戚爸妈。

亲戚高兴坏了，半路捡了个这么漂亮勤快又懂事的闺女，马上就应了下来，还给张艳包了一个大红包。

张艳趁热打铁，回老家正式把户口也迁到了亲戚的名下，还姓了亲戚的姓，正式更名为陈艳。

4

陈艳技校一毕业，就被城里的爸爸给安排进了市里最大的国有企业。

但陈艳不甘心一辈子当工人，就报名了自考大专，还在外面报班学了办公软件。

于是，几年之后，陈爸就托人把陈艳弄进了办公室。

按说，到此陈艳应该满足了，她现在的条件和地位，已经比她老家的同龄姐妹们好了不知多少倍，基本实现了阶层跨越，再在市里找个对象，已经算是人生赢家了。

可厂里阿姨大姐们给陈艳介绍的对象，大多都是文化不高的工人，陈艳都看不上。

厂里对她的传言就多了起来，说她不过就是顶着个公主名分实则是个佣人的小丫头，还真把自己当千金小姐了，自不量力！

陈艳还真是自不量力，技术科分来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王超，没过多久，厂里就传出陈艳跟王超谈恋爱的消息。

还有人说，是陈艳主动追的王超。

那个年代，名牌大学毕业生可是个稀罕物种，王超长得儒雅，人又聪明好学，以后肯定会前途无量，我暗自腹诽，陈艳这个小丫头还真是有眼光。

陈艳和王超的婚礼，是她的陈爸爸主持的，婚礼盛大而奢华。市里领导嫁女儿，肯定要办得风风光光的。

这之后，王超在厂里的地位也不一样了，领导的乘龙快婿，又有文化有技术，升职加薪那都是妥妥的了。

可陈艳还是不满足，跟王超两个决定暂时不要孩子，先拼事业。王超考研，她自考本科。那时候厂里效益已经开始下滑，生产也不太正常，他们正好有时间去学习。

别的小两口下了班就是逛街和看电影，而陈艳和王超，下了班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熬夜苦读。

后来，厂里光景越来越不好，有门路的工人都买断工龄自谋出路了，只剩下没本事没门路的还在苦熬。

一年后，王超考上了研究生，要去上海读研，陈艳也办了离职手续，跟王超一起去了上海。

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见过陈艳，那时候手机还没有普及，就这样，我跟陈艳失去了联系，从此各自消失在茫茫人海。

又过了几年，厂子宣布破产，我也失业了。失业后，我又辗转干过许多工作，一份比一份辛苦，都不太尽如人意，直到几年前退休。

如果不是来给女儿带孩子，如果不是陈艳恰好是幼儿园的园长，我估计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再见到她了。

分别的时候，陈艳说刚开学这几天比较忙，等过了这一阵，一定一起吃顿饭，好好叙叙旧。

5

几天后，我主动联系了陈艳，一是这么多年过去，我对她的传奇故事充满了好奇，也确实想找她叙叙。二是我也有自己的私心，外孙女在她手下，我跟园长走得近些总没有坏处。

电话里，陈艳的声音有些夸张的惭愧和受宠若惊：“哎呀，李主任，我这几天太忙了还没来得及联系你，你是前辈，怎么能让你请我呢，还是我请你吧！”

二十多年未见，猛然坐在一起，我们都有一些生疏和客套。

后来提起过往，提起以前那些同事，我们都慢慢打开了话匣子。

喝了几口酒的陈艳，脸上飞起两朵红霞，眼神也有些迷离：“李主任，我知道当年厂里好多人都看不起我，说我其实就是一个小保姆，甚至还有人叫我舔狗，说我为了往上爬，连背叛祖宗的事都干得出来，不仅认别人当爹，还改了姓。可我不后悔，人们都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可有些人一出生就在罗马，我要是不这样做的话，恐怕一辈子都到不了罗马……”

我望着她那张被风霜覆盖仍依稀看出当年清纯模样的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因为她说的都是实情，当时厂里确实有许多这样的传闻。

可如果不这样做，这个长相秀丽有着美好愿景的女孩子很可能一生都难挣脱现实的束缚，像大多数农村女孩子一样，结婚，生子，婆媳矛盾，油盐酱醋，过一眼能看到头的日子。

陈艳说，当年，她的陈爸爸答应帮她找个学校上，确实是敷衍之词，这是她在陈家干家务时无意中听到陈妈妈说出的。要不是她每次骑一个多小时自行车去他家送农产品当免费保姆，大概率这个学她就上不成。当然，后来的那些年，她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赢得了陈爸陈妈的好感，他们也开始真心喜欢她。给她安排工作，认她作女儿，给她操办婚礼，都是出自真心。

陈艳跟王超的婚姻，确实是她主动。

尽管她长得清新秀丽，但有文凭、长相帅气的王超，并没有看上技校毕业的陈艳。人们都说，女追男隔层纱，经过陈艳的爱情攻势，后来王超也是真心爱上了陈艳。

陈艳说，当时，别人给她介绍的对象都是厂里的工人，从小缺乏安全感的她，知道完全倚仗企业生存的工人有一定的风险，她想要的是一个有真才实学的、能够带她一起飞帮她实现阶层跨越的人生伴侣。王超的出现恰逢时机，她看上了，就会果断出手。当然，因为她陈爸的关系，王超也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陈艳笑得很坦然：“说穿了，人与人的关系本质上就是交换，我贪图我爸的权势，总得拿出一些他值得交换的东西吧，所以，我给他家做保姆也好，认他当爹也好，我都觉得我不亏，因为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王超也是一样，我贪图他的学历和能力，他也因为我爸的关系得到了他想要的，我加倍地对他好，他对我也不错，还把我带到了大城市，这是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所以我觉得我赚大了。”

陈艳是赚了，但这也是她自己应得的。王超只是给了她一块敲门砖，她能有今天，绝大部分是因为她自己足够努力。

刚来到人才济济的大上海，陈艳的自考文凭不足以让她立足。她干过许多上不得台面的工作，后来在一所幼儿园找了个保育员的工作，这才稳定下来。尽管当时工资低，但她还是坚持干了下来，因为这工作可以兼顾到儿子。

儿子上幼儿园，她可以把他带在身边，儿子上小学，她的工作跟儿子的作息时间一致，可以方便接送。

从来不肯向命运低头的陈艳，在工作期间又自学了幼儿教育、幼儿心理学等课程，还考了教师资格证和心理咨询师等证书，凭借着在工作中的出色表现，前几年，她应聘到这家顶级幼儿园的园长职位。

贪图六便士的她，此时，终于可以抬头望一眼天上那遥远而明亮的月亮。

陈艳说，她永远感谢给了她人生第一块垫脚石的陈爸陈妈，现在在她心里，陈爸陈妈跟她亲生的父母没什么两样，而经过这么多年的沉淀，陈爸陈妈也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我觉得，这一切，于她来讲，都是人间值得。

一个出身贫寒的女孩子，凭借自己的卑躬屈膝和一股不服输的劲头，终于从一路泥泞中走出康庄大道。

也许不够高尚，却足够令人佩服。

她并没有像许多年轻姑娘一样，丧失道德底线用美貌换取财富，而是靠自己勤劳的双手和聪明才智借势借力，然后可劲生长，没有妨害别人，没有触动道德底线，就凭这一点，就值得膜拜和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