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老槐树，见证了一个村庄的百年历史

文/段绪军

我们东段庄村曾有一棵巨大的老槐树。小时候跟着伙伴们到村中遛弯，常常被老槐树那高耸入云的身躯所震撼。老槐树身粗，要五六个人牵起手才能环抱过来。可那时走向暮年的老槐树确实老了，如鱼嘴一样枯竭的裂口在高大的树干上纵横交错，随处可见。但那一个个如水桶粗大的树根四平八稳牢牢地深扎在泥土里。不论是烈日炎炎的盛夏，还是冷风呼啸的寒冬；不管是电闪雷鸣狂风暴雨，还是大雪纷飞雪压枝头，老槐树始终稳健地挺立在那儿！

这棵老槐树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段成金爷爷常对村里人这么说：当时按照明朝迁移政策，移民从遥远的山西大槐树拖家带口，像潮水似的往不老河两岸涌来！老槐树是我们段姓祖辈从山西洪洞县老槐树下迁徙时带来一棵槐树苗，是名不虚传的山西古槐，黑褐色的，与我们当地青褐色的洋槐有着根本的区别。因此每年槐花盛开的时候，没有村里村外的洋槐花那种浓郁的香甜味，很少见村里人拿着竹篮采它吃。我就好奇问居住在老槐树底下的段成金爷爷：古槐花为什么没人吃？成金爷爷笑呵呵地说，你尝尝不就知道了？出于好奇，我趁没人的时候采摘一把，顺手添进嘴里，一种苦涩的味道在我的舌尖生津，“哇”地一声，我就吐了出来。尽管这棵古槐树的花瓣是苦涩的，但却能结出像豆荚一样几厘米长的一串串槐豆子。初秋时节，村里人用竹竿绑住镰刀，把这一串串槐豆子勾下来，放进腌缸里，撒上盐、辣椒，倒入适量的醋，经过一段时间的发酵，味道就不苦涩了，变成能下饭的咸菜。听成金爷爷说，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村里人没有东西吃，全靠吃老槐树的树皮、槐豆子才活过来的！

岁月流转如水，世事变化无常，这棵老槐树经历太多太多的沧海桑田，也见证太多太多的民苦战乱。历史在无情地向前走，朝代在不断地更迭，转眼到了1939年，成金爷爷十三岁！他记得老槐树前三间茅草屋是一家做毛笔的作坊，店主段克胜，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他不仅毛笔做得好，还会吹一手好笛子。夜晚的时候，他在老槐树下吹笛子，笛声悠扬顿挫，能传遍整个村庄，成金爷爷每天晚上都是听着他的笛声入睡的。就是那年秋天，日本人占领了贾汪，并强制接管韩桥煤矿。由于我们东段庄村离韩桥煤矿只有几里路，几十个日本鬼子在一天夜里把我们东段庄包围起来，村里十几个青年都被赶到老槐树下，在刺刀和皮鞭的威胁下，他们被日本鬼子当作牛马一样赶到井下挖煤做苦力。只有段克胜听到风声逃脱参加当地抗日武装运河支队，在单集区域与日寇展开游击战，1941年秋天一个夜晚，段克胜和他的战友们遭到几百个日伪军的袭击，壮烈牺牲。那天夜里，在老槐树前那三间破旧的草屋里，蜡烛的火苗跳动着，散发出昏暗微弱的光，一位年轻的妻子正哄着襁褓中的女儿，不时地望着窗外的老槐树下，她日思夜盼在外抗日的丈夫永远不能回来了……那一年，段克胜只有24岁！战斗结束当晚，下起瓢泼大雨，老槐树上的枝叶一下子掉了个精光，似乎也在为段克胜的壮烈牺牲而呜呜哭泣！就在那天夜里，成金爷爷仿佛又听到那久违的悠悠笛声，一丝丝，一缕缕，飘荡在老槐树周围。成金爷爷觉得，那是我们抗日英雄化作一缕秋风来到这片他热爱的土地，再看一眼与他朝夕相伴的老槐树，再捏一捏女儿柔嫩的小手，再为妻子绾一绾鬓间的黑发。他的眷恋，他的遗憾，就成了这悠扬的笛声，在老槐树下弥漫……

此后的日子里，老槐树下再也听不到抗日英雄悠扬动听的笛声，而老槐树底下却成为日本鬼子养马喂马的好地方。那几年真是民不聊生，日本鬼子为了把他们的战马喂得肥肥的，让我们东段庄人从不老河边割草送到老槐树下，谁要不从，他们就用皮鞭狠命抽打。成金爷爷恨透了日本鬼子，夜深人静的时候，成金爷爷常常坐在老槐树下，心里盼望自己早点长大，能像段克胜烈士那样参加运河支队，早日把日寇赶出中国。成金爷爷苦熬几年，终于迎来抗战胜利。成金爷爷以为日本鬼子投降，老百姓的日子就会好过了，没有想到的是可怕的内战开始了。那年月，老槐树下像万花筒一样，一会儿流窜着的是国民党的部队，一会儿聚集着的是共产党的队伍……若是国民党的队伍，我们东段庄人就闭门不出，国民党的队伍比土匪还土匪，见村里人不积极交粮，就挨家挨户动手抢，比日本鬼子强不了多少！共产党的队伍就不同了，他们纪律严明，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把老百姓当作他们的衣食父母，把老槐树当作他们临时歇息的地方！只要共产党的队伍出现在老槐树下，我们东段庄人就像见了亲人一样跑向老槐树下嘘寒问暖。一天下午，一支由陈毅指挥的新四军部队来到老槐树下，后有国民党追兵，为了不影响这支部队前进的步伐。成金爷爷清晰记得，我们东段庄人主动拆掉自家的两块门板，送到老槐树下，当天夜里这些门板就像长了翅膀在村前的不老河上形成一座大桥，我们东段庄人用瘦弱的肩膀把亲人新四军护送过河。

1948年淮海战役打响，其年秋天，为支援粟裕带领华野与黄百韬兵团奋勇作战，我们东段庄人、共产党员段克盘在老槐树下向村民筹集粮食，并动员本村青年用独轮车把在老槐树下收集到的粮食，连夜送到碾庄战役前线！那时成金爷爷已是身材壮实的青年，别看他个头不高，但力大无穷，一百斤一袋粮食弯腰就起，推起独轮车呼呼生风，为支援淮海战役献出自己的力量！

听着成金爷爷的讲述，抚摸着老槐树那枯裂的像巨大鱼鳞的一片片树皮，我仿佛依稀能听到当年抗日英雄段克胜在老槐树下吹奏的那悠扬的笛声，同时也感受到了我们东段庄人为支援淮海战役英勇无畏的豪情。解放后老槐树成为我们东段庄村的地标性大树！外村人打听人，一说在老槐树东南西北哪个方位，很快就找到！社员们放工回到家里见不到孩子，听人一说“在老槐树底下玩耍”，就不用挂心焦虑。有时老槐树下来了说书的或玩大把戏的，人们从咚咚锵锵锣鼓喧天声，悠扬动听的胡琴声，从四面八方往老槐树底下跑准没错，老槐树是我们东段庄人快乐生活的依靠，吉祥和温暖的光亮！时光推移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我们东段庄周围韩场、岗子、常庄的三个村庄都开了小煤矿，富得流油，村村通了水泥路。我们东段庄村还是一条七扭八弯的泥土路，遇到下雨天，小孩上学、大人外出打工，骑着自行车没有十分钟，别想走出庄！面对这样的窘迫，24岁的退伍军人段绪德担任村支部书记，他年富力强敢想敢干，决定把这七扭八弯的泥土路取直，修一条直通鹿庄小镇的沙石路，老槐树位于村的中心，砍伐老槐树势在必行！成金爷爷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不是滋味！他在老槐树下出生，在老槐树下成长，几十年过去了，老槐树每一个枝条，他都像对村里的每个孩子一样熟悉。在老槐树荫庇下，一代代人在这里繁衍生息，一辈辈人在这里勤劳耕作……砍伐老槐树那天，村里叫来一部挖掘机，看着挖掘机像螃蟹一样张牙舞爪晃动长长的抓子，伸向地面如水桶粗老槐树的树根时，成金爷爷的嘴巴顿觉像吃了黄莲一样苦，他无法目睹老槐树被挖掘机掘倒的那一幕，悄悄躲进屋里痛哭流涕了！那天，随着老槐树倒地吧嗒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我们东段庄人都把潮湿的泪光泼在了老槐树常年耸立的地方，心里顿时空落落的难受……我们村的老槐树，您就这样倒下了！

历史不会忘记，您给我们东段庄带来的那些无限荣光！可您却无缘在四季流转中见证着我们东段庄村快速稳定的发展，生活发生日新月异的变化， 但您的根须却硬化成一条笔直的水泥路，通向祖国的四面八方……

我们村的老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