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拙政园到课植园,承启一段园林和昆曲的佳话

我对江南园林耳熟能详,但位于上海青浦区朱家角镇的课植园直到2010年才进入我的视野。这一年,由张军昆曲艺术中心和谭盾先生共同策划制作的园林实景版昆剧《牡丹亭》在课植园上演。心动过后,被千元票价吓退。

后来有幸对昆曲表演艺术家张军先生的作品有了深入了解,觉得课植园的《牡丹亭》不该再错过。我从上海市区赶了两小时的路到达朱家角,怎么也要连看两场,现在票价也亲民了很多,从280到880元不等。

昆曲和园林本来就有着亲缘关系。明清时期,昆曲就是在文人士大夫的园林里诞生的。后来随着时代的变迁和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昆曲才走进了剧场。所以园林实景版《牡丹亭》将还原传统古典的那份精致,这就是我对园林实景版的期待。

上海青浦古镇朱家角课植园 (IC Photo/图)

幻境:园中有戏,戏中有园

当课植园暮色四合的时候,观众在园中红灯笼的导引下,轻松找到位于水月榭的观众席。观众席和舞台隔水相望。舞台本来就是园林景观的一部分,竹下石桥、阶上凉亭、水中浮桥和岸边山石高低错落,再有芳草嘉树掩映期间。一叶真实的扁舟随着真实的流水将柳梦梅送入杜丽娘的梦境中,不落俗套的出场让男主角更加玉树临风。坐在第二排,柳梦梅乘舟从眼前徐徐飘过,连精致的妆容都看得清清楚楚。第一次和梦境贴得那么近,真实又梦幻。

从表演程式上来说,汤显祖名剧《牡丹亭》的园林版和舞台版是一样的,《游园惊梦》《写真离魂》《拾画叫画》《魂游幽媾》《冥誓回生》等精彩段落都必不可少。但园林的自然气息会对表演场域有微妙的影响。月亮升起,微风细软,婆娑树影投印在演员盈动的戏服上,时而有归林的倦鸟飞过舞台的上空,音乐的板眼之间夹杂着虫鸣,正是这些随机细微的律动,才形成了特别的意境。如果是春夏季节的晴天去赏戏,入座时你将面对着灿烂的余辉,看杜丽娘在黄昏的花园里感慨“良辰美景奈何天”;当她寻梦不着郁郁寡欢时,天色暗了下来;当她香消玉殒见判官时,天色就全黑了。天色与剧情自然呼应所形成的独特氛围,真不是人为的剧场灯光可以模拟的。

戏到尾声,柳梦梅千辛万苦救出杜丽娘,阴阳两隔的有情人终于相会了,他们携起手来,不顾险阻,坚定地踏入水中,凌波远去,消失在夜色中(水下设置浮板,其实演员是趟着浅水行走)。此情此境所产生的艺术感染力是因地制宜的结果,更是千锤百炼的结果。课植园十年牡丹亭,不知道改进了多少次演出版本,但是第一版的诞生是从无到有的过程,如今追忆起来,别有滋味。

在刚开始搭建园林水上剧场的时候,张军花了很大的财力和精力搭建了一个剧场里那样的舞台。谭盾看过后只轻轻说了一句:“拆了吧。”最终张军还是把舞台拆了,把现成的亭台假山浮桥稍加整饬当作舞台,这才是真正的园林实景版。由于室内剧场的运作模式太根深蒂固了,在新的环境里突破思维定势绝非易事。还有音效的处理,也要突破室内剧场的处理模式。音乐从哪里出,张军就习惯地想怎么在那里支话筒。经过多次尝试才发现,还原乐器本来的声音特质才是最有感染力的,乐声经过园林中水面的反射,余音袅袅,韵味十足。只有经过实践和探索,才能深切体会:越自然越纯粹就越唯美,这才是园林实景版的精髓。

朱家角课植园里的《牡丹亭》 (南方周末资料/图)

把握精髓,长演不衰。张军昆曲艺术中心的园林实景版《牡丹亭》十多年来演出了二百多场,共计五万多人次观看了演出。而且《牡丹亭》早已走出课植园,先后在纽约、巴黎、莫斯科等城市的著名花园或博物馆内上演。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从课植园走出去的园林实景《牡丹亭》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上演的地方叫“明轩”,是由工书画的建筑学家陈从周先生设计的中国园林。

对话:中国昆剧《哈姆雷特》和韩国板索里《奥赛罗》

能走出去,更能请进来。2019年十月,张军先生邀请韩国传统表演艺术家在课植园进行了一场昆剧和板索里的对话,同时也是东西方戏剧的对话。昆剧演的是《我,哈姆雷特》,韩国板索里演的是《奥赛罗》,都是根据莎士比亚名剧改编。板索里是朝鲜族历史悠久的说唱表演艺术,由一个演员通过说、唱、做来演绎故事,同时还有其他演员的击鼓伴奏。板索里和昆曲一样,都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

昆剧《我,哈姆雷特》,是由张军一人演多角的独角戏。编剧在原著的多重线索中提炼出哈姆雷特是否为父报仇的三次思想斗争,在这三次内心拉锯战中串起相关情节,也把哈姆雷特的心路历程展现得细致有层次,充分发挥了中国传统戏剧擅长内心独白的表达优势。在层层表现主人公由失意到沮丧再到绝望的心境时,编导还借用了一镜池水,分别让哈姆雷特向池水中投掷石子、卵石和大石块,水中荡起的涟漪,激起的水花让我们感受主人公心潮的动势,这是室内舞台版无法实现的细节,也是传统戏剧程式化表演之外的现代象征手法,在园林实景中水到渠成了。

昆曲中州韵的吟唱“开到荼蘼恨春去,萧萧落叶恼秋来,凭谁看破春秋事,不过歌台和泉台”和“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a question”的英语念白处理得和谐统一,在夜晚灯火下的课植园里更显得韵味悠长。

“昆曲王子”张军和国际著名音乐家谭盾 (视觉中国/图)

朴仁慧女士演绎的板索里《奥赛罗》也是一个人的唱、念、做,和张军的表演异曲同工。剧中把朝鲜《处容歌》与奥赛罗的故事融合起来,自带东方视角。处容是朝鲜民间传说中东海龙王之子,他的妻子十分美丽,瘟神便与他的妻子私通。处容发现后一边唱歌一边退下,瘟神受到感化,羞愧地逃出处容家,从此收敛起不当的行为。而奥赛罗和处容恰恰相反,他的妻子并没和人私通,但他听信小人谗言,把妻子杀死,真相大白后,悔恨自杀。全剧以《处容歌》收尾,朴仁慧女士铿锵慷慨的吟唱中带着些许悲凉。

夜已深,这时课植园里一阵阵萧瑟的秋风卷起残叶,和冷冷秋雨一起飘过舞台。又一次无心插柳却又恰到好处的艺术烘托。

辉映:拙政西园的旧事余音

园林和昆曲的渊源一直可以追溯到明朝中叶,那时造园理论臻于完善,昆曲日趋盛行。园境和曲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昆剧《牡丹亭》游园惊梦的重要桥段正是在春天的园林里发生的。像李渔这样的剧作家同时又擅长园林营造。园林和昆曲分别承载着传统中国式的诗意栖居所必须的形之美和声之美,园林和昆曲的佳话一直延续到清末民初,其中以苏州补园最为典型。

补园即拙政园西部,1877年由张履谦购得,参与补园设计的吴门书画家中有一位俞粟庐先生就是昆曲名家,他还兼为张家子孙拍曲授艺。补园花了十多年时间,到1892才修建完毕。其中由卅六鸳鸯馆和十八曼陀罗花馆组成的正方形鸳鸯厅是专为迎客赏画拍曲用的。考究的厅堂采用穹形卷棚屋顶,使音响环梁萦绕,有着极好的音响效果。厅北临水,通过水面反射的檀板笛声更有质感。鸳鸯厅地面方砖下设有地龙,冬天在厅外生火,将暖气送至地下,使厅内温暖如春。同时地下留空,也可使丝竹之声更优美。

隔水远眺鸳鸯厅 (陈敏/图)

张履谦常常组织曲会,带领后辈在这里拍曲踏戏,俞粟庐更是严格悉心地教导。张履谦的孙辈中数张紫东最勤奋且悟性高。俞粟庐晚年得子俞振飞,从小在补园中耳濡目染,后来成为著名的昆曲表演艺术家。俞粟庐在补园授曲,并非通常意义的唱曲活动。他是再传叶堂的昆曲正宗唱法,“字为君,腔为臣”,以文学为第一性原则,为昆曲唱念树立了典范和榜样。

到了民国初年,昆剧在和京剧、电影和文明戏等新兴艺术样式的角逐中节节败退。当时的补园主人张紫东与苏州曲社的名曲家集民间的资力,于1921年创办“昆剧传习所”。传习所的资助者是爱国实业家穆藕初,美国留学归来的穆藕初热爱中国传统文化,更热爱昆曲。他慕名来到补园造访俞粟庐,体悟到昆曲之于国粹文化的重要性。由他出资创办的“昆剧传习所”,一改旧制,把旧式科班变成新法学堂,可谓开风气之先。他还出资请百代公司为俞粟庐灌制唱片,留下了珍贵的昆曲唱腔资料。俞粟庐把百代公司奖给他的最新式的留声机送给了张紫东。就这样,曲韵笛声在补园回响了半个多世纪,直到1951张氏家族把补园捐赠给苏州市人民政府。

俞粟庐关于昆曲演唱的理论著作《度曲刍言》的手稿 (南方周末资料/图)

如今,课植园续写着园林和昆曲的佳话。在做好传承的基础上,如果说补园的上个世纪上半叶是古老的昆曲艺术第一次直面现代性,那么课植园的二十一世纪近十年则让昆曲以更开放的姿态更国际化的视野和世界对话。

园林和昆曲本来就是一对“并蒂莲”,它们携带着古典的美学基因,在文化生态群落的演化中一次次发出新芽,在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文化碰撞中绽放出新的光彩。

陈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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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0

标签:昆曲   园林   昆剧   表演艺术家   佳话   实景   鸳鸯   剧场   舞台   传统   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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