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手擀面(上)

一碗手擀面(上)

一碗手擀面,是母亲留给我最温暖最珍贵的礼物,也是母亲以另外一种方式对我的最长久的陪伴。

此刻,我才明白。

结束隔离的第一顿饭,我迫不及待地给自己做了一碗手擀面,就在入口的那么一瞬间,那个结了几十年的伤疤,突然间就变柔软,愈合了。

我很少提及母亲,并不是不爱。有些爱无处安放,只能在内心深处用破烂的茅草支个架子,慌慌张张地涂抹上一层泥巴,告诉自己那是个碉堡——别人走不进来,自己走不出去!有些爱也无处诉说,深深地蛰伏在你的身体里,也许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也许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它在你的身体里肆意横行,流经你的每一寸血管,聚集在你的心脏,突突地颤抖着,委婉地痛着——它不开口,但你知道:有种爱叫流血不流泪!

能流泪的痛,大抵是能触碰的,能说出口的爱,同样是可以呐喊给全世界听的。

我对母亲的爱即无处安放又无处诉说。就那样空落落的悬着。

母亲是一个操劳的人,辛苦了一辈子。

那年应该是刚刚读高一,农忙之时。周五傍晚我推着叮当作响的自行车,慢慢地爬上前村最后一个土坡,后村就出现在我眼前,远远的一座大山,山腰上金色的麦浪随风起伏着,血色的夕阳映红了半边天空,麦浪里有黑色影子点缀其间。我知道那是我家的一块田,那黑色的影子是我那裹了一半的小脚母亲在劳作。那个时刻我心里莫名的痛了起来。那座山很陡,最高处有70多度的坡度,因此,一般都是早上出发带一些干粮和一暖壶热水,午饭就这样了。暮色降临,月亮升起,才匆匆忙忙地赶回家。回家后还要张罗一家人的晚饭和猪羊猫狗的晚饭。这样的日子母亲不是过了一年,是几十年!多年后我在想母亲爬那座山比她在田里劳作更不容易吧。那副画面直至今日,仍然清晰地刻在我的心上,时不时的在脑海中浮现,那本来应该是一幅多么美的油画!

她穿着对襟开的老式衣服,铜色的脸布满灰尘,匍匐在看不见希望的田地中为儿女们拼着希望。

每个少年,心里都曾住过一头野兽。狂吼着要吞掉全世界,支棱着全身的毛发,把世界挡在外面,包括自己的父母亲。

高中之前,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正常的孩子,高中阶段就开始与世界相处不和谐了。高中继续寄宿,农忙季节每周回家帮忙,其余时间一般二周回一次家,骑一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来回晃荡40公里。

母亲捎话来,说我已经二个礼拜没有回家了,这个礼拜一定要回家。那个礼拜我还是没有回家。我不知道是在和谁赌气或者根本还不懂牵挂,或者就是单纯地不想回家。中间隔了一周,我还是在周五的傍晚推着叮当作响的自行车,慢慢地爬上前村最后一个土坡,母亲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矮墙,穿着灰色的对襟棉衣,站在后村的村口等着我。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母亲那个时候已经生病了,但是全家人谁都没有告诉我母亲真正生的是什么病,他们用另外一个病名把我和恐惧隔开的同时,也使更多的内疚在我内心叠加起来。

母亲不识字,在心里算着日子。我不知道每个周五的傍晚母亲在暮色中等了我多久,然后揣着一肚子失望,蹒跚着回家,连电灯都不舍得打开就着黑暗休息了。

母亲在村口等着我,在心里盼着我。而我那个时候完全没有把这个期盼放在心里,不懂的她的珍贵。但那天之后,我就像一下子长大了,在眼泪中把母亲那天的样子清清楚楚地浆洗到现在。

母亲就像一棵苍老的大树,撑开枝叶,立在村口等着她的儿女们回家。

此后,周末只要不刮风下雨我都准时回家,母亲仍然站在村口等我。此间,一辈子都没有侍弄过灶台的父亲开始学着和锅碗瓢盆打交道。我在家的时候,母亲就让我来做饭,教我如何发面做包子馒头、如何做莜面鱼鱼、如何擀饺子皮、调馅,如何做一碗香喷喷的手擀面……

后来每每看到父亲在侍弄灶台,我就忍不住想哭。 后来,每每想到这些,我就痛的不能呼吸。

原来母亲都是知道的,只是家里人以为她不知道,原来只是我不知道。

母亲在做着准备。她怕她走后,父亲吃不到一口热饭;怕我她最小的儿子吃不到一口热饭。她什么都不怕,连死亡都不怕,就怕家里将要单着的男人和一个可能一辈子单着的男人照顾不好自己!

母亲的肩膀是软弱的,但一直几十年如一日地照顾着我们身强力壮的一家人的起居!父亲常说,夏天雨再大,冬天雪下多厚,你妈都得早早起来,给你们做早饭和带到学校里的午饭,给你三姐做完,给你二哥做,给你三哥做完,然后给你做,你们这个队一排几十年,你妈没有睡过一天的好觉。

好觉肯定是睡不成的,心也是操不完的。

母亲最不放心的仍然是我。

母亲曾经试探的和我说过,要不咱们不读书了,去学个手艺,实实在在的能养活自己,也好找个媳妇。我没有接母亲的话,母亲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只是叹了口气,再也没有提过。其实,一路读书下来,村里和我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们也就只有我还在读书。村里有户人家儿子多,日子自然过的清贫,母亲就时常讲起这家老妈妈说的一句话:大儿子舀个大油花花,二儿子舀个二油花花,三儿子舀个小油花花……小儿子没有油花花啦!每每说完这些话,母亲就会伤心一阵子,我就说,妈你不是找算命先生给我看过了嘛,我是一个出门人,不要家里的油花花。

现在想来,算命的先生说对了,我是个出门人,只是我自己没有说对。我怎么没有要家里的油花花,我要了家里所有人的油花花。

这些油花花使我在绿皮火车车厢里悬挂了40个小时,暂时把自己的身体安顿在千里之外。梦里全是家乡的颜色。

入学后的一个月,我收到了第一封家书。信是父亲口述,大姐夫落笔。父亲是识字的,那个年代难得的读过私塾的人。信中父亲说家里的庄稼都收了,今年收成尚好,身体很好,不要挂念。读完父亲的信,我嚎啕大哭,完全的不能自己。当时在宿舍里的库哥一脸茫然和惊吓,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我说没事,就是想哭。

我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因为我在信里没有找到:我和你妈身体都很好,不要挂念!

我知道这句话我永远也找不到了。

1997年2月8日,母亲离我们而去。此后的几个月里我几乎天天从睡梦中哭醒。每天深夜最后一个离开教室,不敢睡觉,怕自己哭醒。同年7月份,我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

我一直没有放下对母亲的思念和爱,也把自己捆绑的死死的。

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我没有孝敬过母亲一分钱、没有给她买过一件新衣服、没有领她下过一次馆子、她没有在我身上享到一丝一毫的福,有的只是牵挂。

母亲没有给我任何尽孝的机会。

这也是我这么多年一直安不下心,极度自责的原因。我也知道,母亲并不图我回报她什么,我也回报不完。可是她是带着对我的牵挂走的,走的了无痕迹……

为了留一点痕迹, 我专门给母亲写了一篇长文,一份省级杂志要刊登,但需要自费出刊,80元。时间大概是2000年,生活有时候真的很残酷,80元就把我打败了,那个时候我还在为生活费四处奔波带家教,那里舍得80元。那篇文章也就不了了之!最后我连那篇文章的底稿都找不到了,悲乎!现在想来,也许是一件好事,那时的文章也许只有满纸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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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3

标签:油花   对襟   麦浪   土坡   村口   家里   父亲   儿子   母亲   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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