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来讲讲上海的“老克腊”


老克腊

“老克腊”——是上海男人的腔调

作者:沈东生

有一腔辰光,“老克腊”,是上海非常之流行的时髦称呼。“老克腊”一般是指腔调侬、上档次的上海男人,“老克腊”象征着上海男人的“精致”、“考究”。“老克腊”曾经成为过上海男人的一道风景线。

可能有人想晓得,“老克腊”一词是哪能来的?我考证了一下,“老克腊”一词是起源于英文“颜色”的洋泾浜读音:“克蜡”。

为啥?因为上海是一个开放比较早的城市,到上海来寻找发财机会的洋人比较多,其中有上层人物,也有不少是到上海来讨生活的普通洋人,和上海老百姓混了一道做生活的辰光比较多,普通的上海人接触洋人、洋文也就比其他地方早一点,多一点,普及一点。最普通的老百姓会讲两句英文,不算啥稀奇的事体。生活当中,不知不觉地带上两个英文的单词也属于平常之事,比方讲:手杖叫“斯蒂克”、水泥地叫“水门汀”地,门锁叫“司必灵锁”,饼干叫“曲奇”,花边叫“蕾丝”等等等等,俯首即拾,成了上海人的日常用语。上海人在生活当中,用用英文单词,讲讲英文句子虽然是寻常的事体。不过,因为发音带有明显的上海腔,英文讲得不够规范,不规范的英文被俗称为“洋泾浜”。上海人的欢喜“洋泾浜”,也习惯“洋泾浜”,欢喜成就了爱好,习惯成就了流行,于是“洋泾浜”英文成了老上海的一种特有的地域文化。同时,也因此成就了“老克腊”在上海地域文化中的流行。

有人可能又要问了,为啥单单要用“克蜡”一词来称呼上海的“有腔调的男人”呢?据我分析,大概要从“克腊”的本意去理解,也就是从“颜色”本性去理解。讲到颜色,大家肯定晓得“颜色”的内涵非常丰富。比方讲,颜色可以千变万化,多姿多彩,炫丽莫测。而且不同的颜色可以给人带来不同的想象,给人以不同的心理感受和丰富的联想,从而给人带来了无尽无尽的浪漫享受。又比如讲,颜色可以画出各种各样精美的图画,图画的精美来源于颜色的创造性,颜色创造性是多姿多彩的、无与伦比的。颜色所具备的这种特性,与上海文化的丰富、浪漫、尽善尽美的特色异常吻合。而上海精致男人恰恰是上海文化浸润的产物。所以,用颜色——“克蜡”一词去称呼上海的精致男人,也就显得恰到好处、恰如其分,大家讲对伐?

那么,可能又有人要问了,为啥在“克蜡”前头还要加上了一个“老”字,叫“老克蜡”呢?有人讲,“老克蜡”是指年纪比较大的上海男人,所以叫“老克腊”。我不大同意这种讲法。我觉得“老克蜡”中的“老”字,并不是年龄的概念,而是指“克腊”的“成色”和“资深”的程度,既然“老克腊”是上海文化浸润的产物,那么浸润得“成色”越高,“资格”越深,就越叫人眼仰,就越称得起“老克腊”。所以“老克腊”的“老”字应该是表明“资格”的深浅,受上海文化浸润的程度。

在上海,不是随便啥个男人都可以称得上“老克腊”的。

那么,哪能样子的人有资格称得上“老克蜡”呢?哪能来判定的呢?

对“老克腊”判定,是上海人的一种“公识”。上海人的眼睛向来就比较毒,随便啥事体,随便啥人,只要被上海人瞄上一眼,身上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就像透明了一样,逃也逃不脱;比方讲侬穿着打扮的式样、颜色,搭配……比方讲,侬讲闲话的腔调,形态、用词……比方讲举手投足间的分寸……比方讲,大到房屋布置的情调,小到手边的小道具的拿捏……一样也不会漏过,在一瞄间,统统像被卡尺卡过一遍,评判也就出来了,啥人是“老克腊”,基本上八九不离十了。而被卡尺卡过后,过份不合格的人,往往被称之为“外地人”“乡下人”……老早的上海就是这副腔调……

有人可能又要问了,为啥上海人的眼光加厉害!其实讲穿了,上海人的眼光所以厉害,因为在上海人的心里,对“老克腊”的评判早就有一套俗成的标准的。假使要用文字归纳起来,大体上有这样几条:东南西北,要能通晓;上天入地,都知一二,做起事体,有理有节;社交场合,分寸有度;做人腔调,优雅文化;吃穿住行,精致到位;谈天说地,风趣幽默。俗成的标准就是一把卡尺,就像知识分子,工程技术人员评职称一样,虽然“老克腊”没有职称证书,仅仅是一种公众的认同,不过规格还是蛮高的、蛮严的。一旦被公认为“老克腊”,就一定是上海“男人文化”的精英。

要被称得起老克腊”,除了讲究“成色”和“资深”以外,还要讲究“血统“,讲究“传承”。当然,“老克腊”的“血统”不是老早点讲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的一套,而是讲要经过岁月的打磨。老早点有一种讲法,叫着“三代才能出贵族,就像染布一样,布头要在染缸里泡一腔,才会染上正宗的颜色。也像打铁淬火一样,要反复煅烧,反复浸水、淬火,才能煅出好钢一样。历来,只要是正宗的事体,都要有“血统”的传承,也就是要经受时间的考验。所谓“传承”,有岁月的渗透,有人文的浸润。最后成就了“血统”,这就是上海。在上海,不要讲成为“老克腊”,哪怕要成为被认同的上海人也要经历一番历练的。比方讲,我住的弄堂里,有一个上海小伙子叫毛毛,娶了一个小姑娘是“新上海人”,小姑娘漂漂亮亮,贤贤慧慧,夫妻俩也恩恩爱爱。不晓得啥道理,一直以来,弄堂里的阿姨妈妈爷叔伯伯们总有点不恭的样子。比方讲,有人到弄堂里来寻毛毛的老婆,一问,就会有人讲:“阿是要寻9号里的外来妹?”一听,口气里就有蛮多不屑的咪道。又比方讲,毛毛老婆上海闲话已经讲得蛮好,不晓得的人,根本听不出有啥两样,“洋气”点的讲法:就是连“口音”也没有了,应该讲没啥好挑剔了。怪了,还是有人讲:“现在,毛毛的老婆上闲话讲得倒蛮像样了。”听起来好像是恭维,实际上,仔细一想,话里话外还是滲透出一种咪道:毛毛老婆不是上海人的隐意。再比方讲,后来毛毛夫妻俩生了个小囡,名字叫茵茵。茵茵名字起得好听,小姑娘长得也漂亮可爱,人人欢喜。结果还是有人讲,“茵茵脱胎了,不像伊娘了。”一听还可以听出来,“外来妹”的根在茵茵身上还没有断。为啥?可能就是辰光不够,大概要等到茵茵长大成人后,再养了小囡,就不会有人再想到“外来妹”了。就象弄堂里交关“正宗上海人”的祖辈也统统是外来人员,有的甚至是拾荒到上海的苏北人,经过几代人的传承下,就成了“正统”的上海人了,因为究其原因,经过“地域人文”的浸润、渗透。而有些上海本地人,讲的是正宗的上海本地闲话,倒反而被称作“乡下人”了,为啥?因为,老早点,象南汇,奉贤,浦东都是郊区。经过郊区的“地域人文”的渗透、浸润、传承,使他们成了“乡下人”……所以,只有经过岁月的积累,让“上海人文血统”渗透进了身体,流动到了血管里,量的积累才能有质的变化。火候到了,才会出好钢,就是这个道理。这就是“血统”“传承”的意思。在上海,要成为一个普通的“上海人”尚且需要经历如此的洗礼。更何况被认同为“上海男人的精英”——“老克腊”,更加要有一个严格的“淬火”浸染”的过程。假使是“暴发户”即使腰缠万贯,富可敌国,虽然也有让人眼仰的地方,但成不了“老克腊”。暴发户的血液里流淌着的还是原本的“人文”贫瘠。所以,还是这句闲话,“老克腊”一定要有一个“老”字,就是要经过“岁月”的洗礼,“地域人文”的浸润过程。

有辰光,“老克腊”跟钞票可以没啥太大的关系。老底子,我住的“下只角”弄堂里,有一个退休的光棍老爷叔,老爷叔是“小开”出身,也风光过的……不晓得哪能落魄了,七弄八弄,住到“下只角”弄堂里的三层阁里厢,一辈子没有结婚,平常生活也变得清贫,有人调侃讲,老爷叔屋里只有一套像样的西装,平常还不舍得穿,上装衣架挂好,西裤叠得平平整整,枕头下面压牢,枕头底下压出来的两条门庭冒充挺刮,上装袋袋里塞块折成三角形的绢头也不舍得买,旧衬衫扯一块衣襟,折一折,塞到上装袋袋里充充数,表面穿西装,里厢的白衬衫大概还是只假领头,早上吃吃泡饭,咸菜毛头过过……讲得蛮难听的,听起来,好像落魄得不得了……老爷叔也晓得弄堂里的调侃,一点也不生气,老克腊”的腔调一点也没有少,琴棋书画一样不缺,了然于胸。随便啥格小朋友只要欢喜,伊照样肯坐下来,帮伊走一盘国际象棋。弄得弄堂里有一阵子风靡起了国际象棋。……老爷叔每天睏好中觉起来,一套老漂亮的咖啡杯茶几上放好,咖啡具“啵啰,啵啰”冒一歇泡泡,一杯咖啡泡好,坐了“老虎窗”前头,咪咪咖啡,翻翻书,看一歇窗口外头的红屋顶,偶然有一只鸽子飞过来,在窗沿口停一歇,老爷叔会对牢鸽子“嘀咕”交关辰光,冷不防还会念几句诗……大概这就是情趣……老爷叔萨克斯吹得特别好听,每天步行二十分钟到公园里吹一歇,过过念头,竟然还有老听客,老远的地方也会赶过来,凑凑闹猛。为啥?大家讲:“好听,过念头。”还有人捧场讲,假使伊愿意,和平饭店的“老克腊”乐队照样有资格参加……老爷叔待人接物,礼数周到,虽然只有一套拿得出手的西装,平常,三接头皮鞋虽然旧一点,擦得还是铮亮……只要出门,有客人来的辰光,一定要套到身上,年纪大了,穿西装有点板,穿皮鞋有点夹脚,不过板钉还是要穿的,头上毛发不多了,丝流照样清清爽爽。人前人后总归穿着齐整庄重,绝不怠慢。所以,弄堂里从来不曾看见过老爷叔穿套睏衣睏裤满弄堂跑的事体。为啥?照老爷叔的讲法,叫着“做人的礼数”,“对别人的尊重”。所以,弄堂里的老老小小统统客客气气地称伊一声“老克腊”。伊也是照样“哎”得老起劲的,而且只要有人喊伊,伊总归会停一停脚步,朝侬点一点头,还是一付真正的“老克腊”的腔调,礼貌到位。

这就是上海的“老克腊”。

现在,已经少有人经常提起“老克腊”了,也少有人在乎“老克腊”的称呼了,偶然有人讲起“老克腊”也只是一个谈资而已,“老克腊”成了历史,已经是过去时代的事体了,就像一部“老爷车”虽然贵重,却不会有啥人再会去开伊了,只是一个收藏品了。想想好像有点可惜,不过我想,随着老爷叔们的离去,一个时代的符号也应该随之而去,这是时代潮流的必然趋势……

不过,有一腔,老克腊的称呼有点被烂用过,弄得戴顶法兰帽,手里拿根“斯蒂克”的男人就可以称是“老克腊”了;穿件皮夹克,头颈里松松垮垮圈条方格围巾,吹吹萨克斯,也可以叫“老克腊”;到后来留一撇小胡子,吃吃雪茄烟,会点“嘭嚓嚓”的男人也算是老克腊;就像一架钢琴虽然贵重,值铜钿,不过,被拆散了卖零件,就不值铜钿了。装腔作势唤不回“老克腊”的。

侬讲是伐?!

写这篇小文,以对“老克腊”的尊敬,以示对“老克腊”的怀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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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27

标签:辰光   上海   事体   弄堂   英文   腔调   老爷   上海人   颜色   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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