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想对您说……

昨晚又梦见您了,还是在老屋,在那个低矮的泥土房里,您一如既往地在厨房和堂屋里忙碌着;唯一不同的是您一直没有说话,即使累得直不起腰,您也只看我们一眼,就无声地回到那个狭小的房间,您和父亲的房间。

小时候从来都不觉得您会老去的,对于您和父亲的付出也习以为常,就像是空气和水那样的稀松平常。我们习惯了早上起来就发现您在灶台前烧火煮饭,一种混合着柴火气息的饭菜香弥漫着整个屋子;或者在堂屋剁着猪草,铿锵的铡刀撞击声将睡意未消的我们彻底惊醒……

您可能不知道吧?我小时候记忆最深刻的一件事竟然是您提着煤油灯带我看电影。

那是一个初秋的夜晚,大队部门前的晒坪里正放一场电影,名字好像是《南征北战》或者《渡江侦察记》之类的,记不确切了。我吃完晚饭就盼着您带我过去,可是那天晚上您和父亲参加生产队的会议,一直到很晚才回来。听着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枪炮声及呐喊声,我如坐针毡。

您刚进门,我就缠着您带我出门。您摇了摇头,满脸疲惫地对我说:乖,今天太晚了,不去了。我死活不依,又哭又喊,简直是伤心欲绝。您无奈地点上一盏煤油灯,拖着沉重的步伐,带我出了门。我记得那是个没有月亮的晚上,黑色绒布一样的天空中点缀着几颗孤独的星星。偶尔有一阵晚风吹来,您的煤油灯便不安地摇曳着。我跟着您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大队部的方向走去,心里满是欢喜和温馨。

实际上当我们达到大队部门口的放映场地时,电影都差不多快放完了,看过的内容我早就忘了,但是您的煤油灯就这样以一种独特的方式点亮在我的生命中,照亮着我前行的道路。

我在想,人这一辈子就像是一次单程旅行,父母亲将我们带上旅途,陪伴我们慢慢长大,为我们遮风挡雨,为我们排解一路上的艰难困苦。他们沉重的行囊中盛满了我们所需要的一切:食物、乳汁、慰藉、鼓励、牵挂和爱……他们随时可以为了我们而奉献出自己的一切。

可是走着走着,我们就长大了,我们眼前的世界变得越来越精彩,我们欣喜若狂,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后面,一路上无暇他顾。

某一天我们慕然回首,却发现当初无所不能的他们已经渐渐地跟不上我们的步伐,他们的脚步慢了下来,他们的头发开始发白,身形开始臃肿和佝偻,记性越来越差,说话也开始变得啰嗦起来,我们终于意识到:他们老了。


2008年您和我们一起住在深圳的时候,我第一次有了一种深深的担忧。有一天您小心翼翼地告诉我,您昨天晚上梦见外公外婆了,梦见他们在棺材中拉你的手,我当时很不以为然。

直到有一天您走路开始出现趔趄的状态,尽管您尽量控制着自己,但是我终于怀疑您的身体出现了状况。我们带您到深圳的医院检查,也没查出什么问题。后来您回到湖南老家,妹妹们带您在医院做了核磁检查,才查出来是脑瘤。

您不知道,我和两个妹妹以及父亲在长沙的医院里等待检查结果的心情,就像被告在等待审判结果。当我们得知是良性脑瘤的时候,我们的心里如同得到了大赦一般的放松。

我们几个人轮流在医院里陪伴了您差不多一个月左右,终于等到您的手术做完了,那一天,当您从手术室中被推出来,主刀的教授告诉我们手术很成功,我们的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我记得在您做完手术后的第二天,我要回深圳上班,我向躺在病床上的您告别,还和您约定带您出去旅游,您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可想不到的是,这一次的告别竟然是我和您的诀别,再见到您的时候,您已经躺在ICU重症监护室里失去了意识。从我回到深圳之后不到一个月,有一天大妹打电话给我,说是您又因为发生晕厥住进了长沙的医院。

我匆匆从深圳飞到长沙,我看到的是躺在ICU重症监护室里的您,头发剃光了,嘴上带着呼吸机,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除了靠呼吸机维持的不自主呼吸外,您已经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了。

终于,医生将我们叫进办公室,以一种沉痛的语气无奈地宣布您脑死亡的消息,那一刻,我们竟然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一切。

我们叫了回老家县城的救护车,一路上我用双手泵着简易呼吸机,维持着您的生命迹象。我们还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将您安置在县城医院的ICU病房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的一个在医院工作的高中同学告诉我,再住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爸爸也希望让您回乡下的老家,早点入土为安。

我们又叫了救护车,一路上仍然是我用双手泵着简易呼吸机。这一路上,我们一家人的心境就在生与死、希望与绝望之间跌宕起伏,甚至忘记了悲伤和哭泣。

当车子驶到了老屋门口,我们合力将您抬下救护车,将您安放到了您生前就寝的床上。我松了手,就在那一瞬间,您起伏的身体归于平静,呼哧的呼吸声一下子消失。看到您的生命在我的放手之间倏忽而逝,我的心里油然而生起一种深深的负疚和无助。我放声大哭。


妈妈,您知道吗?至今我都无法释怀的是,如果我们当时不给您动手术,也许您可能还会多活一段时间——哪怕一年甚至几个月——那种突发的、生离死别的痛苦可能就没有那么强烈,那种挥之不去的愧疚和负罪感也可能会减轻许多。

可是当时的我们没有别的选择,面对医生毋庸置疑的结论,我们心乱如麻,好像大脑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我们的唯一愿望就是尽快将您从病魔的折磨中挽救出来。可是我们失败了,败得那么猝不及防,那么痛不欲生。

我还记得您第一次出院后和爸爸到县城的渌江桥上找人算命,那个素不相识的算命先生说得非常直白,他说您这几年身体一直不怎么好,今年农历六月份有一道坎,如果”阴间找了替死鬼,阳间花了买路钱“的话,也许还有一丝转机,但是农历九月份还有一关。当时爸爸开玩笑说阴间找替死鬼没有办法,但是阳间的”买路钱“却是花了不少——他的意思住院治疗花了不少钱——以至于您和爸爸都只是当作一种消遣而一笑置之,我们也都没有放在心上。

但是现在回过头来看,那个算命先生真是说得太准了:我们叫救护车将您从县城医院送回到家里那一天刚好是农历的六月初一。如果我们当时听了算命先生的话,及早就医检查的话,也许就不是这个结局了。

第二年的国庆节,我和爸爸又走路到了渌江桥上,那个算先生还在那,爸爸问他还记不记得去年给一个老太太算过命?还说过什么”阴间找了替死鬼,阳间花了买路钱“,算命先生愣了一会,终于想起来了,便说道:那个老太太的命实在是太不顺了,怎么算都很难过得去。

离开那个算命先生后,爸爸便感叹道:都是命啊。我便想,您在深圳时说过的外公外婆在棺材里伸出手来拉您,是不是真的预示着某种征兆?您一直是外公外婆最贴心的孩子,他们生了九个子女,只有您是从小到大一直陪在他们身边的人,他们在地下有知的话,这下一定会满意了吧?


每年的春节,我们三兄妹都会像候鸟一样携家带口回到老家。我们会像儿时一样聚在那个旧时的猪圈改成的烤火房里,爸爸一早就在地下的一口铁锅里烧起了大火,淡淡的青烟从屋顶的瓦缝中钻出去,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杉树和茶树燃烧所散发出的味道。

我们围坐在火塘边,身上渐渐暖和起来,路上奔波的寒冷和疲累一下子被阻挡在这个小小的房间之外。这一刻,外面的世界和我们似乎没有任何的关系,我们的眼里只有跳跃的火苗和围在火塘边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那时候,家的概念已经习惯性地具化为您精心制作的晚餐、亲友们的互相拜访、村民们的串门打牌、春节时炸响的烟花爆竹……可是现在,没有您的家庭就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再也串不到一起了。

以往每年春节,和外公外婆同住一村的我们家几乎成为了舅舅和姨姨等亲戚们来拜年的落脚点之一,加上村民们的走动,整个春节期间家里都是热闹非凡。

您走之后,我为爸爸在城里买了房子,老屋就基本上闲置了;而且加上当时建房子时的地基没打牢,房子出现了下沉,一面外墙出现了较大的裂缝,大家更不敢在里面住了。

现在的春节,我们基本上都在城里,那个曾经盛满了欢乐和幸福的老屋便逐渐地沉寂和衰败了。

前不久,我又回了一趟老家,当我打开那把铜锁,推开两扇硕大的木门时,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鼻而来。您房间的床铺还在,墙上挂着的家人们的照片还在,那些熟悉的家具还在,甚至我们儿时的一些玩具还在,可是那一层厚厚的灰尘提醒我:物是人非,我们曾经的乐园永远地失去了。


时间过得好快,妈妈,从您过世时算起,一转眼就过去了十四年。现在,我和妹妹们的孩子都已长大了。

我的女儿在2017年考上了某985大学医学院本硕连读,今年是研究生第一年;大妹的儿子今年从中南大学研究生毕业,目前在武汉工作,他女朋友考上了武汉的公务员;小妹的大女儿也已经参加了工作,小女儿今年考上了大学;我的儿子,在您的葬礼上还叼着个奶瓶的您最小的孙子,今年在读高一……总之,孩子们都很听话,很懂事,也很上进,您尽管放心。

不过也有一些不好的消息,这几年我们每个家庭都遭遇了一些或大或小的变故。

首先是奶奶和爷爷在前几年先后过世了,他们走的时候都活到了九十岁,村人们说是“喜丧”,他们走的时候也很安详。

另外,您走之后,爸爸的身体就每况愈下,先是高血压,后来是糖尿病,去年他又患上了肺癌。

我们带他到长沙的医院住院治疗,后续的放化疗以及其他治疗都放在县城医院,主要是小妹在里面上班,治疗起来方便,现在爸爸的病情基本上稳定下来了,只是高血压和糖尿病还是未见好转,不过他现在“听话”多了,每天坚持服药,定期治疗,偶尔还会散步锻炼。

我在2016年换了一家单位,调到了武汉上班。2020年初新冠疫情来袭,我感染了新冠病毒,在武汉封城前一天回到了深圳,得到了及时的治疗,身体基本上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当年国庆期间被确诊患有高血压,现在要每天服药,我想这应该不是新冠的后遗症吧。

去年,我所在的公司遭遇了比较大的危机,目前已经是面临破产的境地了,我的工作有可能保不住了;但是我这个年龄的人,跳槽也几无可能,现在的我只能听天由命了。

去年还发生了一件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本来已经进入高中学习的儿子在开学前的军训中被发现脖子上长了一个肿块,老师打电话给我们。我们随后带他到医院检查,结果被确诊患了淋巴瘤,这个消息对于我们来说不啻是晴天霹雳。我们只好帮他请假休学,带他到广州做了6轮12次化疗,经过了10个多月广深两地的奔波,终于痊愈了,您也应该感到高兴吧?

小妹在前几年被确诊患了甲状腺结节,不过没有多大问题,做了手术后就好了;只是小妹夫随后又被确诊患有直肠癌,在长沙做了手术,又做了放化疗,现在也恢复健康了。

但是很不幸,大妹夫今年走了,您知道,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血压、心脏、肾都有问题,这次是到长沙做一个用于尿毒症透析的造瘘手术,结果导致心脏衰竭而身故,走的时候才52岁。


妈妈,听了这些您也别难过,我们活着的人再怎么不幸、再怎么艰难,也能够想办法活下去;只是苦了您了,在那么寒凉幽暗的地下,那么孤单,那么绝望,都不知道这么些年您是怎么过来的,以后又会怎样?

每次回到深圳的家里,看到端放在音箱上的您的大幅照片,还是那么笑容可掬,脸上的皱纹隐约可见,就像当初您和我们聊家常时的情形一样。我便想,我宁愿不要您这么一直笑着,我宁愿您走下来,就象从前我不听话的时候一样,打我、骂我,撵得我满村子乱跑……

您一直教导我们要好好活着,要知足常乐。我们听您的话,很努力、很认真地在工作和生活,生活也给了我们相应的回报,我们已经很满足了。虽然有很多不顺和不幸,但是我们从不会怨天尤人,从来没有失去过对生活的向往和信心。

现在,我愈加深刻地感受到了家人和亲情的珍贵,我们的原生家庭虽然残缺不全,但是连结我们这个大家庭之间的感情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加深厚和温暖——我们是一辈子的一家人,不管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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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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