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 - 老方的甜蜜王国

孙雯

一

老方在巡视他的王国。

那是村庄与山野交界处的一片石崖，几乎直立于面前。他先从东边踱到西边，然后，沿着新修好的混凝土阶梯上到山的脖颈处，再踩着矮松之间石崖的锁骨，从西边走到东边。

老方在巡视他的甜蜜王国。

两百多个蜂箱一一看过，他才放下心来，原路折返。

中华蜜蜂是这个王国里住户，老方熟悉每一户的情况——这一箱是刚迁来的新居民，正忙于筑巢产子；那一箱迎来分蜂期，盛大的旅行一触即发……

这些中华蜜蜂，是老方的江山。他在崖壁上为它们建造的桶状蜂箱，模拟了其在树洞和岩缝间那些天然的生活环境，因此，不断有蜂群前来安营。

正是枇杷开摘的季节，满树金黄，自湖畔延展至山腰。村里为村民联系好了销路，货车开进，大家只需将采摘好的枇杷挑选、装筐，等候装车即可。

千岛湖的枇杷。

老方忙于自己的甜蜜事业，摘枇杷的任务，几乎落到老伴一个人身上。每日，两位老人兵分两路——一个担两只筐，从山坡上挑一担担金黄回来；另一个，沿着溪流，走向村庄深处，再走向山野，去照料他那些花间劳作的子民。

二

老方七十二啦，可爬起山来，还是那么轻盈。

说起来，自少年时代至今，他做的都是身轻如燕的活儿。

18岁那年，老方还是小方，他入伍当兵，到了离千岛湖不远的开化县。

那是样板戏很红的年代，士兵小方爱唱戏且唱得好，他所在的部队没有女兵，他就与战友排演《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智斗栾平这一段。戏排成了，不单在部队演，还全县巡演。小方演的是“小炉匠”栾平——一个反面角色，竟然人见人爱，大家不是爱大坏蛋“小炉匠”，而是爱演得活灵活现的小方。

转眼，小方要退伍了，欢送会上，大家舍不得他走，就有人提出：可不可以把他留下来？

正好，县里的越剧团也要搞样板戏，越剧团都是女演员，有些戏就排不了，正好需要男演员。就这样，小方顺理成章地去了越剧团；剧团撤销以后，他又去了县文化馆。

那群蜜蜂是主动找上门的。

二十多年前，人到中年的小方已经被大家叫作老方了。有一天，他在文化馆宿舍的露台上发现了一团蜜蜂。

无疑，他遇上了蜜蜂世界中一次伟大的迁徙。

春夏之交，花蜜丰沛，蜂群自然快速增长，当蜂巢变得拥堵逼仄时，老蜂后便会带走一群蜜蜂，再起炉灶，而原来的蜂巢则会重新孵化一个新的蜂后。

那个时候，老方对蜜蜂世界中发生的那些变革时刻，还不是很了解。在他眼前，一团蜂就是一团蜂，是自然给予的巨大惊喜。

蜜蜂的迁徙之旅常常发生于暮春时节的正午，老蜂后因携带蜂卵，身体沉重，会在飞行的途中停落，蜂群就会在它的周围聚集成团。

悬崖上的蜂箱。

那一天，一群迁徙的蜜蜂就落在了老方宿舍的露台上。

老方没有犹豫，他要收了这群蜂。虽然在此之前，他并未养过蜜蜂。但这件甜蜜的事儿，在他周围的生活中，是有传统的。他见过大伯收蜂，便照着葫芦画瓢。

食堂里有废弃的水桶，在自来水时代，它们已不是生活的必需品，他锯掉水桶的提手，又找来用以搭建布景的方料，锯成小段，钉成十字，置于水桶之中，水桶顶部，覆以遮阳网，那时还没有人用棕毛片覆压蜂箱。

蜂箱做好了，那团蜜蜂就在宿舍的阳台上安了家。老方的生活中多了一件事，看蜜蜂进进出出，出出进进。好看。

蜂箱成了村里的风景。

蜜蜂没有辜负老方，它们把蜂蜜灌满了整个水桶。

该割蜜了，可老方不会，他联系到住得离自己不远的开化养蜂大王，养蜂大王派出了他的儿子，老方迎来了养蜂生涯中的第一位老师。

那只水桶，割出了十五六斤蜂蜜，老方养蜂，首战告捷，甜蜜了他和周围的亲戚朋友。

三

老方迷上了养蜂。一箱蜂变两箱，两箱变三箱……很快，他有了十五六箱蜜蜂。阳台上自然放不下，老方便将它们搬到文化馆附近的僻静之处，一边上班，一边料理这个庞大族群。

养蜂是上瘾的。为了给麾下的蜜蜂开拓疆域，老方去了一次江西上饶，他要为它们买一批标准蜂箱。在这次采购中，他本应获赠一打养蜂资料，只是不巧，他去的时候，资料发光了，老板就送他一本有关蜜蜂的杂志。

这本杂志，让老方结识了四川农业大学的养蜂专家龚凫羌教授，从此开启自己的专业养蜂之路。

杂志上不但有龚教授的文章，还有他的个人简介与联系电话。有一天，老方把电话打了过去——如何养好蜜蜂，他实在有太多问题要问，龚教授一一解答了这个陌生人疑问。

近看蜂箱里的蜜蜂

后来，老方遇到搞不懂的疑难问题，就去请教龚教授，电话打起来，都是一两个小时。他不是不见外，而是太想养好自己的蜜蜂了。

那时，老方每周都要在开化和千岛湖两地往返——工作日在开化，上班兼养蜂；周五下班返回千岛湖，与居于湖畔的家人团聚。

一个周五的傍晚，老方的车子快要开到家的时候，接到了龚教授的电话。龚教授第二天要在海口义讲，他想如果老方有空，可以来听听。这个海口是个镇，隶属江西省德兴市。

原来只能与龚教授电话交流，现在可以得到面授的机会，老方自然不会错过，他掉头就跑到了江西。这是他与龚教授的第一次见面。

悬崖的一侧修了台阶

不久后，龚教授到安徽休宁义讲，他从地图上看休宁距离开化、淳安一带不远，就请老方在开化也为他组织了一次义讲。那时，开化一带养蜂人总共也就十几个人，老方就请同学把江西的养蜂人组织到开化，那一次，大概有三四十个人来听了龚教授的课。

退休后，老方回到了千岛湖畔的屏湖村，2015年10月，龚教授组织的首届全国养蜂提高班，就放在老方的家里。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员有二三十人，老方是他们的班长。

这些年，老方还在忙于养蜂知识的普及，给各个乡镇的蜂农讲课，做着和龚教授当年做的一样的事儿。

说起这些事儿，老方的表情甜蜜蜜的。

一个士兵，去唱戏了，又去文化馆了，最后成了专业养蜂人。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四

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屏湖村，那就是甜。枇杷的甜，蜂蜜的甜，四季花果的甜……最终汇成日子的甜。

老方在甜蜜中忙碌着，也像一只蜜蜂。

除了村里的这片石崖，老方在开化、江西，各有蜂群放养。还好，这些年，他结识了全国各地的养蜂人，即使他人在千岛湖，友人也会帮他照料外地的蜂群。

作为像蜜蜂一样的人，老方不错过任何一个甜的细节。千岛湖枇杷开花的时候，他会把蜜蜂拉回来，采完枇杷蜜又将他们拉异地，追逐另外的花香。

天气再热一些，老方会把放在外地的蜜蜂运回，放到石崖背后那座小山的怀抱里。

但凡有空，他都去自己为蜜蜂选好的避暑地去看一看。

沿着山路上行，沿途栽满了无患子，那是老方的手笔，一两年之后，蜜蜂就可以大批量采到无患子的花蜜了。无患子树上附着的爬藤类植物，是老方在这条路上的敌人，他大手一撸，一棵都不放过。

无患子也是蜜蜂的食物

山路要走上一会，但老方总说，不远了，不远了。

路旁的那一片开阔处，就是老方用以在炎炎烈日中摆放蜂箱的位置，它正好处于山体的阴影中，可避免蜜蜂被长时间曝晒，还有路旁泉水可供饮用。

那条澄澈的溪流，是千岛湖的一根毛细血管，它与其他同样或不同样的溪流一起，汇集起浩瀚的千岛湖水，成为这片土地之上，人与自然的生命之源。

野花丛中，偶有几只蜜蜂翻飞。老方跟好像它们很熟，停下来，看看，可能还以自己的方式和它们打了个招呼，邀请它们住进自己在悬崖上挂起的蜂房。

老方叫方勐鸽。也许你不认识他，但钱塘江上游以及远到江西的蜜蜂，都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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